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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華鏡塵雙手持定酒杯,如昨夜一般,小心翼翼擺在連長安面前,道:「宗主,您請——」

  打開匣子的聲音,拆開紙包的聲音,粉末灑落的聲音,酒漿晃動的聲音……連長安自始至終聽得一真二切。

  「你早有機會給我下毒,龍城之時,草原之時……」她問,「為什麼一定要帶我回來?」

  「青瑤草是我華氏禁物,而在下不過是個平庸的庶子,在昨夜之前,不光是我,甚至鏡寒,也全都沒辦法得到這東西。」

  「所以你才費盡心機,刺殺紅蓮宗主,反而嫁禍在我頭上?你如此機謀巧算,借我之手讓華鏡寒繼任其位,然後又借血仇之名除去我,正好挾天子以令諸侯?」

  華鏡塵並沒有即刻回答,反而輕聲笑了起來,直笑了好一會兒:「不,不止如此。」他說,「因為這裡才有『紅蓮』;才有足夠令『天之君』醒來的血……」

  連長安手拈酒杯,不寒而慄:「你竟然真的……真的想讓它重歸人世?真的想換來無邊亂世?你就這麼恨麼?恨到不顧一切?殺人有什麼用?即使你把你恨的人都殺了,你把天下人全都殺光了,又有什麼用?」她踉踉蹌蹌站起身,幾乎是在狂喊,「如果殺了他們……紮格爾就能活過來,如果殺了他們,之前所有失去的東西都可以挽回,那根本不用你,我自己早就動手了!可是……不行……哪有那麼容易?流血什麼都解決不了,難道單憑肆意殺戮,單憑一個無血無淚的惡鬼,你的願望就能夠實現嗎?」

  華鏡塵毫不動容,平靜回答:「我說過,蓮華之女,這不過是個賭。也許我輸,也許你輸……」

  「……也許根本就沒有贏家!」連長安大聲反詰。

  「人生於世,哪一樣不是在賭?若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又如何能夠堅持下去?這裡是我『看見』的『終焉』,是我選定的道路……您就真的這麼想知道嗎,蓮華之女?我告訴了您……您就能死而瞑目?」

  ——即便我大聲說了出來,難道你就能明白嗎?難道這個荒誕無稽的世界,就能夠明白嗎?即便你們全都明白了,又有什麼用?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嫡依然是嫡,庶依然是庶,世界依然是這個世界。這世界在呼喚陳腐的舊秩序的送葬者,呼喚無情死神。

  「……您會知道的。」於是他伏低身子,在她耳邊輕聲耳語,聲音已徹底改變,再無柔軟再無虛偽再無溫存,只如同赤裸的刀鋒,犀利而堅定,如同他面具之下真實的自己,「等您飲下了這杯酒,『終焉』便在等著我們,等著華氏和連氏,等著將這五百年的詛咒付之一炬。」

  華鏡塵誕生在華氏某個破落潦倒的分支,雖也是不折不扣的紅蓮,卻低賤猶如水塘邊經霜的蓼草。曾有人與他同胎孕育,但出生時,一個孩子的臍帶牢牢絞緊了另一個孩子的脖頸,從那時起,他的兄弟便只有死亡。他總覺得自己一出生便已衰老,一出生便學會了站在遠處,冷冷目睹青春凋萎、繁華成灰——冷冷目睹每個人的「終焉」。

  即使按華氏庶子的標準來說,他的天賦依然也只能算作平庸,到頭來不能文不能武,只有勤能補拙的岐黃之術值得一提。從來沒有人知道,甚至連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其實他還有一種特別的天賦,類似于華鏡寒的預言之力,卻又有些不同——他的確能夠看到一些東西,或者應該說,他只能看到一種東西:看到死亡。

  凡人皆有一死——這是華鏡塵此生學會的第一個真理。他日日面對,因此從不害怕。遇見她時是哪一年?十一歲或者十二歲?記得那日他如同往常,穿著袖口短了四指卻非常乾淨的衣裳去族學,一進門,便看見角落裡自己的座位上打翻了一方硯臺,墨汁和碎錠狼藉遍地。見他到來,見他怔然原處,族學裡的少爺小姐們哈哈大笑,仿佛在看著最有趣的布偶戲。他們知道他很窮;知道他母親重病纏身;知道他父親每日買醉;他們知道他袖中只有族學裡發放的最廉價的素紙,只有薄薄一摞,一旬的份量也不過屈指可數的十數張;他們知道他只得這麼一件沒有補丁的體面衣裳。

  ——殘忍涼薄的怪物,少年郎!

  族學裡的夫子邁著四方步踱進來,開課的時辰到了。先生用手中戒尺敲打面前的桌案,高聲呵斥:「塵哥兒,你怎麼還不落座?」

  孩子們越發笑得酣暢淋漓,紅蓮近支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孩兒更是怪叫起來:「先生,他向您告假,要站著聽課,因為得了……得了痔瘡……哈哈哈哈……」

  先生自然氣得吹鬍子瞪眼:「胡鬧!成何體統!站著如何臨帖?塵哥兒,你小小年紀得什麼……得什麼……」

  滿座頑童已有省了事的,忙埋頭捏緊嗓子湊趣:「那有什麼奇怪?瞧那張臉,可不是做兔兒爺的好材料?」

  這一下徹底斯文掃地,規矩成空,滿堂前仰後合,一發不可收拾。足足有半年時間,華鏡塵在學堂裡的綽號都是「兔兒爺」或者「痔瘡」。可那古板嚴苛的夫子既不責罰搗亂的禍首,也不詢問事實的真相,只顧沖他怒目而視,手中戒尺狠狠落下,第一記打在瘦弱的掌心,第二記打在嬌嫩的指尖,第三記打在指根和手掌的連接處;然後喝令他,這個月每日再多交三張描紅。

  對華鏡塵來說,疼痛完全可以忍耐,甚至委屈和侮辱都可以忍耐,但這每日憑空多出來的三張紙……不過為了三張紙,十一歲的堅強少年再也難以抑制自己的淚水。

  ……少年用衣袖拼命擦眼,又抬起臉來,狠狠瞪著那個帶頭捉弄他的小霸王,發誓要將仇人的樣貌一生一世記在心中——然後,他便看見了。他看見有人將那男孩兒推進了深夜漆黑的荷塘,兇手的衣袖短了四指,手心有三道清晰瘀傷——幻象從未如此清晰明確,淚眼朦朧裡,他看到了那孩子確定無疑的死亡。

  幾乎就在那個瞬間,課室中最好最重要的座位上,一個剛剛入學的五歲女童忽然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仿佛中了邪祟,只是哭,無論誰都哄不住。

  後來他知道了,那是宗主大人的嫡親孫女,她叫華鏡寒——那一天,「命運」告訴他,原來自己並不孤獨,原來她與他是……一樣的。

  ***

  望著連長安終於吞下了華氏秘藏的禁藥,華鏡塵的目光忽然滿是悲憫。他薄薄的雙唇開合了許久,最終說出的卻還是那個句子:「……你放心,我不會叫你白死的。」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他已在幻覺中目睹過無數次,每一個細節都在眼前遲緩而靜穆地延伸拉長:他看見桌椅翻倒,杯盤落地,白蓮宗主的身體因為劇痛而蜷縮成團,痙攣的十指死死摳著地面的磚縫,唇間溢出悲哀鳴叫;他看見無數血液全都匯於一點,在她的額頭中心、兩眉之間,一片紅雲從無到有由淡轉濃,最終凝結成大朵淒豔無比的血花……他看見她的冰肌玉膚漸漸深黯下去,就仿佛白晝隱滅,黑夜席捲天空;他看見她再一次睜開了眼,雙瞳並非妖紫,而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而是深不見底的寂滅——猶如死亡。

  華鏡塵深吸一口氣,像個最卑微的奴僕那般攬衣下拜,朗聲道:「恭喜您擺脫五百年的桎梏,重獲自由之身——天之君。」

  八八、焰

  四位「紅蓮之子」肩抬軟轎,自星塔別院逶迤而下。此刻天時還早,紫金山上不見行人。他們掛懷著近日族內的變故,一路不免閒言碎語,頷首歎息。

  路程將將過半,眾人談興正濃,忽然,極近處傳來木條斷裂的聲響,其中一個連忙站住腳步,急道:「且慢!」

  其餘三人起先唬了一跳,緊接著便都醒悟過來,各個面上怫然色變——他們匆忙將轎子從肩上抬下,各自抽出兵刃站成一圈,盯死眼前微微晃動的青布轎簾。難不成……難不成那俘虜竟然醒了?

  絕不該有這樣的意外才對,昨夜宴會之上,慕容澈手持光風寶劍突殺來去,狀若神魔,人人親眼所見,誰還敢掉以輕心?先是以重擊令之昏厥,又下了特別迷藥,還用針法封住其身諸多要穴,莫說此人只是白蓮宗主的護衛,就是宗主本人,這般「精心伺候」,斷也難免要一兩日功夫方能醒轉。

  四位「紅蓮之子」實在如臨大敵,互相交換著眼色;最終領頭那個上前一步,用刀尖小心翼翼挑開轎簾,另外三人則全神貫注望向轎裡,肌肉緊繃,蓄勢待發。

  氈簾堪堪挑起一半,轎內忽有人大聲斷喝,一道黑影已夾著勁風直飛而出。說時遲那時快,這關頭不假思索,四柄刀中倒有三柄急急向這黑影追去,刀刃從三個方向圍追堵截,先後砍入黑影之中,發出「嘭嘭嘭」三聲悶響——他們這才看清,那黑影竟非人體,不過是塊半人高的木質隔板。

  轎中人等得便是這個機會,迅雷不及掩耳之間,他已撞破轎子背面反向沖出,直朝第四名華氏部卒襲去——那動作委實古怪之極,腰身低伏,腳下分明是平地,姿勢卻像是騎在馬背上突進狂飆。第四名「紅蓮之子」猝不及防,手臂被轎中人借著衝力巧妙一扭,掌中刀刃已堪堪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只一招,那人便擊殺一人奪了兵刃,頭也不回朝來路疾奔。

  慕容澈身份緊要,押送他的自然也非凡手,此刻雖然折了一個,但另外三名只有越發紅了眼睛。他們不依不饒猛撲上去,罔顧自身安危,全是兩敗俱傷的招數。這果然有用,不出半柱香功夫,雖然再傷一個,卻已成功將轎中人攔在山路旁,刀光劍影戰作一團。

  奇怪,那人的刀法路數竟然與前一夜血案時全然不同,一招一式間總有種說不出的異樣。而且他一邊打鬥,一邊嘴裡還嘰裡咕嚕不絕,仿佛在說著眾人聽不懂的語言,又仿佛在念咒。

  單拳畢竟難敵四手,不過半頓飯功夫,四名護衛又倒下一個,而逃犯卻也被剩下兩人牢牢制住,身體失去平衡撲倒於地上,兩道霜刃交錯著切在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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