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五二


  她知道他是他——並非因為紅蓮宗主於酒宴上一語道破天機,也並非因為荒村之中無意聽到的口無遮攔的爭吵,都不是——其實不過是簡簡單單兩個字,在更早之前。

  男人們也許無法理解一個懷春少女的狂熱,當她年輕,當他與她全都年輕,那個少女曾經獨坐繡房,一針一針繡著織錦幔帳,滿懷幸福地繡著自己的嫁妝。那個少女平日裡最大的快樂便是聽別人談起有關他的隻言片語,她像守財奴收集金子一樣,一點一滴收集關於他的一切,然後于夜深人靜時拿出來反復咀嚼,從其中汲取甘甜與滋養。

  那時候,已不記得是誰了,有一次曾對她講:「……小姐,據說陛下有個別號,叫作『子清』;不過太傅說『水至清則無魚』,並不吉利,他便很少使用。況且為尊者諱,因此世人才多有不知……」

  子清?少女輕聲重複。她相信之後無論遭遇什麼經歷什麼,自己都會將這兩個字深深刻入腦海,永生永世不會忘。

  「……以前那個名字……早就沒用了,我早已忘記。不如你叫我『子清』吧,齊……子清——齊地的子清。這是我少年時給自己取的別號,純屬孩子心性,取著好玩的。可師父知道了卻說,水至清則無魚,並不吉利,終於還是沒有傳開。」

  少年時的戀情早已如同過往雲煙;而那件無聊瑣事,她也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呢……可是,當這個名字再次響起在耳邊,往昔忽然已一種不可思議地方式再度浮現。連長安立時便愣住了,記憶中兩個完全不同的身影猛地合二為一,她的感覺已不只是驚訝,不只是懷疑,赫然竟是……茫然。

  ——她本來應該怨恨他的,本來應該心生憐憫;因為她的愛,因為他的死,因為他是慕容澈。

  ——她本來應該感激他的,本來應該滿懷謝意;因為他的真誠,因為他的理解、陪伴與扶持,因為他是阿哈獁。

  這麼繁複的情感,這麼荒誕的故事,經歷了這麼長久的歲月這麼多生死別離,這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統統混雜一處。她感覺整個世界都仿佛從中折合,這一半與那一半合而為一,全然地覆天翻。

  那一刻她根本不是故作鎮定,而是……茫然,徹底的茫然。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踩在雲端裡,一腳深、一腳淺,喝醉了酒一般——他一直在逃避真相,而她又何嘗不是?

  現實中分明發生了那麼多變故:「天之君」的故事,紅蓮與白蓮的秘傳,華鏡塵的詭計,落入陷阱大開殺戒……然後他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但她依然有種強烈的虛幻的感覺,依然覺得這一切都顯然那麼不真實,仿佛是個無聊玩笑。

  ——阿哈獁是慕容澈……阿哈獁是慕容澈……怎麼可能?

  他究竟是誰?而自己又是誰?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覺?

  晨風將一聲呼喝送上高塔,遠方的黑暗裡依稀有人大聲喊著:「點火行刑——」

  八七、藥

  火焰已燒了起來,火焰倒映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從黧黑到戴青,從戴青到淺藍,從淺藍到大片大片的明黃、亮橙與豔紅……

  觀刑的人群早已退到丈許之外,各個臉上神情模糊。有人手持長弓,箭在弦上,瞄準他的心臟,口中赫然喊著:「慕容澈,你若肯承認故意謀害宗主大人,只要答一聲『認罪』,紅蓮便賜你慈悲,免你活著受這焚身之苦!」

  他依然沒有理睬這些廢話,只當是耳邊亂風,依然昂首望天。

  便在這時,不遠處星塔底層的大門轟然開啟,那沉重的響動就連火堆上的劈啪聲也無法掩蓋。慕容澈終於收回目光,他的臉上第一次顯出焦急;他在火刑架上拼命掙扎,卻並非因為疼痛或者恐懼的緣故。

  火苗已燒得很高了,幾乎燒到了他的小腿;空氣中飛舞著無數遊絲,煙霧塞滿他的眼眶與喉嚨;他看不清來人,他仿佛也變成了瞎子,眼前唯有大片淚光。

  陌生女子的呼聲傳入耳中,竟不是連長安,也不是華鏡塵,不是慕容澈曾經聽過的任何女音:「停止行刑!蓮華之女說……停止行刑!」她顯然跑得很急,一邊複述,一邊大口喘氣,「蓮華之女吩咐奴婢傳話,只要放了火裡的這個人,她就願和華……願和鏡塵少爺一賭……」

  ——她怎麼可以這麼蠢?怎麼可以蠢到如此無可救藥!

  那一瞬間,慕容澈幾乎惱怒地無法自持。

  「連長安!」他瘋一般沖著高塔的影子咆哮,將刑架拉扯地咯吱亂響,「連長安,我是你的仇人,朕是慕容澈——你以為你是誰,觀世音菩薩麼?你的勇氣呢?你指著朕的鼻子厲聲詛咒的決心呢?你這樣就甘心放棄了?」

  秋風習習,蒼空寂寂;光影變幻,高塔無聲。

  方才那轉述連長安話語的小婢再一次怯生生開口:「這位……這位公子,蓮華之女也吩咐奴婢傳話給您,說她欠您……欠您一條命,此刻還給您,從此……從此再無瓜葛……兩不相欠……」

  ——命,可以還;恩與怨也不難計算;可是……情呢?什麼東西能夠度量感情?度量我們一同走過的、愛恨交織的歲月?

  ——你竟然說……「再無瓜葛,兩不相欠」?

  此刻的慕容澈已不只是惱怒,他簡直痛到了極點,也恨到了極點。世間的一切突然不復存在,晨光、暗影、頭頂湛藍的高空不復存在;那些手拿水桶沙袋趕來滅火的人一樣不復存在。他看不見她,他知道她也看不見他;但他就在這裡,她就在那裡,兩個人就這樣隔著距離與光陰遙遙對望。

  ——隔著他與她的前半生。

  「連……長安!」肺裡的空氣盡數沸騰,慕容澈的唇角滿是血泡,「連長安,你算什麼東西?既然你我再無瓜葛,那你憑什麼管我——想趕我走?我寧願死在這裡!」

  依然沒有回應,天地間唯有自己心跳的澎湃聲音。慕容澈咬緊牙關,有一句話在他胸口奔湧翻騰,他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讓它溜了出來——他真的寧願死,也不能容忍自己竟然這般軟弱。

  ——長安,你就連一句話,都不願親口對我說麼?

  ***

  慕容澈終究還是離開了——在後腦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擊,徹底昏厥之後。而圍觀的紅蓮們似乎也頗有腹誹,對這麼輕易便放走了戮害老宗主的從犯極為不滿。但宗主的決定就是家族的命運,而華鏡塵的腰間,分明佩有華氏宗族代代相傳的信物「霽月」寶刀。所以他們也只有腹誹而已,沒有一個真正敢於出頭反對;他們只是一邊抱怨華鏡寒的軟弱偏信,一片詛咒華鏡塵的狐假虎威。

  於是他們便眼睜睜看著周身雪白、正在為前任宗主服喪的「庶子的庶子」施施然向晨光中漸漸明亮的星塔走去。底層的石質大門再一次閉合,留下眾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華鏡塵沿著傾斜逼仄的木梯上行,一直攀到第三層連長安的囚房外。這裡原就是留宿貴賓的客室,屋子雖小,但內間外間、床榻桌椅一應俱全,件件精緻華貴。

  門並沒有鎖,一推就開了,連長安背對門扉,正站在屋內唯一一扇小窗之前;窗戶兩扇大開,客室內難免都是燒灼的灰煙的氣味。

  縱使她是階下囚徒,縱使他明知她什麼都看不見;可華鏡塵依然一絲不苟地長揖到地,聲氣全然是個安分謹慎的下屬:「蓮華之女,在下已著人替慕容公子照料了手腳灼傷,備好了盤纏衣物,定安然送至城外——還請您放心。」

  連長安依舊不答,仿佛她的雙耳也已失了靈。華鏡塵並不著急,畢恭畢敬斂息靜候,許久、許久,白蓮宗主方道:「華公子……你就不怕我此刻反悔?」

  「宗主不是那樣的人。」華鏡塵平靜回答,「宗主性子雅慧堅直,在下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連長安的聲音仿佛在笑,她終於轉過身子,眼角不見半滴淚痕,「你倒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只可惜……此刻,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方才那傳話的婢女送上了酒水飲食,然後躬身退出,靜靜帶上了門。華鏡塵從懷中掏出一隻上著鎖的小小金匣,匣內用白紙包著青色的粉末。他將這粉末撒入酒壺之中,手擎壺頸微微搖晃,待酒漿轉而入杯,在窗戶進入的日光下,已微微泛著一層暗青的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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