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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八六、別

  隔著一層熱淚,紅蓮少女凝望愛人的雙眼,一直望到那深邃無底的幽暗裡去——可是突然,似有一道霹靂擊入腦海,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同時湧現眼前。

  幻覺出現的瞬間,華鏡寒還以為是塔下客房中的連長安再次發生了異變,但她很快明白並非如此,因為……畫面並不一樣。這些預感或者幻象,赫然全都是關於塵哥哥的:酒杯……笑容……長劍……血與火……

  華鏡寒的身體一僵,她清楚這是什麼。她自小就有這種能力,珍貴又禁忌——她就是傳說中的「預言者」,在華氏家族的歷史中,類似的孩子全都被迫畢生為紅蓮犧牲,被鎖進堆滿骨骸和屍體的靈室,用恐懼和死亡來滋養自己;直至有朝一日半瘋半顛,於冥冥中溝通鬼神,得到新的「預言」來填補《紅蓮內典》裡空白的篇章。

  塵哥哥自小就不斷警告她,這種能力決不能被他人發現,否則她註定終生難見天日,不人不鬼了此殘生。華鏡寒一向聽話,她從來都刻意回避它,假裝那偶爾會一閃即逝的影子不過是荒誕幻覺。直到在那遙遠的草原上,她第一次目睹了「天之君」,這種幻覺才終於強烈到全然無法回避的地步——揮之不去,揮之不去……

  身負預言之力的紅蓮宗主終於驚叫起來:「你究竟想做什麼,塵哥哥?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你根本不打算回府裡去,你在……騙我?」

  華鏡塵臉上怫然色變,他大踏步上前,伸手牢牢掩住她的雙眼,低聲喝斥:「誰讓你使用你的力量的?你難道忘了嗎?你答應我永遠都不要主動去用的!這是在星塔,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有個萬一……」

  紅蓮少女此刻哪裡還顧得上這個?她拼命牽住華鏡塵的衣袖:「你想做什麼?塵哥哥,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實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她這般接近了。自某種特別情意在他與她之間萌生,即便帶她同行,他也刻意若即若離。少女的髮絲輕觸他的鼻端,少女的肌膚在他手底輕輕顫抖,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兩隻手……熱得發燙。

  她雖萬分單純,可也同樣堅定;正因為過於單純,所以比普通人還要堅定一百倍。

  他本只想留給她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一場好夢,可不料,她卻……「看見」了……

  ——這是所謂「命運」給他的奢侈嗎?給他機會……道別?

  畢生唯一一次,華鏡塵決定放任自己。他沒有挪開掩著少女雙眼的手,卻俯就身子,將自己冰冷的薄唇送到她滾燙的臉頰邊。少女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溫存嚇壞了,幾乎是頃刻功夫,華鏡塵便察覺到自己的手掌下面濕漉漉的,她竟哭得更加厲害。

  他的心莫名慌亂——假使經過這些年的刻意訓練,他還懂得什麼叫做慌亂的話——但下個瞬間那慌亂便消失無蹤,因為華鏡寒已猛地迎上來,用自己的櫻唇尋找他的唇瓣,然後拼命吻他,一記又一記……

  華鏡塵幾乎想笑了——如果他還沒有失去真心微笑的能力——因為那單純的丫頭顯然不明白什麼叫做親吻,儘管非常努力,但她依然青澀地好像在吻著自己六歲的小弟弟。

  於是他開始教她,無限耐心、無限甜蜜的教她,而她赫然也學得很快。當她把小小的丁香舌探入他口中,忍不住開始輕輕呻吟,忽然……舌尖忽然觸到了一個光滑的圓球,然後那圓球就好似活生生的,竟順著她的舌頭一直滾入口內,然後直落咽喉。

  華鏡寒猛地推開他:「你……」

  「夢甜香,」華鏡塵平靜回答,「足夠你睡到一切結束。」

  大股熱氣於腹內輪轉,華鏡寒知道這藥物發作只在瞬間。無邊黑幕沉重壓下,她胸中只有強烈的怨恨,強烈的不甘心——她無法看到全部的未來,但她已清楚明白,等自己蘇醒,塵哥哥再也不會在她身邊。

  華鏡塵伸出手去,再次遮住她滿是淚水的眼……無比溫柔,卻毫不動搖。

  「寒兒,我已腐朽……」他任她的身體垂落膝頭,口中輕聲訴說——似乎對她,又似乎不過是自言自語,她已睡著,她如何能聽得到?「就跟白蓮宗主說的一樣,黑暗已將我吞噬,我自己非常清楚……不過沒關係,我會帶著這裡腐朽的一切統統化作灰燼,我會將一塵不染的光輝留給你。總要有人為你做這樣的事,總要有人為你髒了自己的手……沒什麼,我的夢想已經實現。」

  「我怨恨我的廢物父親,我怨恨我的母親,我怨恨我的血裡只有灰燼……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羡慕你的天賦,我永遠要比你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強追上大家的腳步……所以他們說,這就是庶子和嫡子的區別……就是污泥和天空……」

  「我怨恨……我是你哥哥……」

  ——華鏡寒在昏迷之前,夢見高聳入雲的巨大門扉在自己面前閉合,轟然震響。她於半夢半醒之間忽然明白,原來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至此已戛然而止。

  有個永遠那麼鎮定溫和的聲音被永遠地關在了門的另一邊——寒兒……再見。

  ***

  ……再見。

  曉光從星塔背後升起時,這個詞兒忽然浮現于慕容澈的腦海;他忽然想笑,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可笑至極。

  ——這就是所謂「命運」的荒誕嗎?這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平明時分,他們將他綁在十字交叉的木架上,在他腳下潑灑沸油,堆滿柴禾。火焰乃滌罪之鞭,火焰乃天罰之所;這玩笑如此殘酷卻又如此熟悉,箭一般穿透數載光陰,直插他的心房……也許那死去的老頭子說的沒錯,未來會倒影在過去之中,便如同女兒仿佛母親,兒子肖似父祖;我們所經歷過的愛恨情仇,總有一天會以某種奇妙的迥然不同的方式,再一次回到我們身旁。

  曾經有一日,也是這樣的黎明,他便站在如今那個白衣人所在的位置——勝利者的位置,然後志得意滿抬起頭來,冷冷望著刑架上的舊日仇敵,冷冷享受甘美的勝利果實……他不知道多年之後,華鏡塵會不會也有這樣一日,也有一日今日的影子會以一種歪曲荒謬的形象重生在他面前,他也會從高空墮入塵埃,也會從勝者變成敗者,也會從玩弄他人變成任人宰割。

  「……你看那裡,」涼爽的晨風中,白衣人飄飄然走到他腳下,伸出手、指向不遠處高塔的某一層,因為背光的關係,那裡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暗,「她就在那裡,她知道你會死,她也許看不到你,但她一定能聽見你最後的呼聲——開口喊吧,跟她道別。」

  他毫不理會他的瘋話,只是昂首望天。

  華鏡塵又向前踏出一步,幾乎踩到了柴堆上,他的聲音越發怪異,仿佛這朦朧的晨光:「求她,慕容澈,」他對他說,「求她來救你,求『天之君』來救你……然後我才能……」

  白衣人並沒有把話說完,最後的幾個字也許出了口,卻終究無聲飄散,沒有傳入任何人耳中。那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目的,為了這個他已犧牲一切,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們白死的。」最後,仿佛承諾似的,仿佛積年好友,華鏡塵對慕容澈說。

  ***

  她猜想朝陽應該就要升起來了,因為空氣中露水的味道已漸漸單薄,因為飛簷上棲息的鳥兒正開始歡快鳴叫。她看不見,但這世上絕大多數東西,其實並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她想起夜裡那陌生訪客告訴她的話:日出之時,他們就要燒死他了,就跟他當年燒死自己的父親和妹妹一樣。

  連長安在晨風裡低聲吟哦:「慕容澈……」她反反復複念著那個名字,「慕容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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