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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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們知道人心的貪婪,知道欲望的無限,知道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鬼,如果你不始終看著前方美景,始終向著光亮前行,始終懷有莫大勇氣,總有一天會被那個鬼拉入永恆的暗夜之中……於是他們利用了這些貪婪、這些欲望、這些好奇心,他們用一張栩栩如生的面具來掩藏自己的真實的那張臉,他們編織了美麗的、蓮花盛開的神話。」 紅蓮宗主娓娓道來,聲音裡仿佛有種特別魔力。連長安聽得入了神,她發覺自己正在低低吟哦,反反復複都是這樣的句子:「白蓮花,紅蓮花……興一國,得天下……」 ——真實,只讓兩族的宗主以及《內典》守護者知曉的「真實」,原來竟是這樣一回事。 「……正因為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封印鬼神的咒具,無論是紅蓮還是白蓮,越是天賦強大,越是難以捉摸,聖人與惡棍只在一線之間,偉大以及瘋狂往往同時出現在最優秀的子孫身上。你聽過你們連氏祖宗的故事嗎,小丫頭?百戰百勝的將軍也曾毫不眨眼地屠殺剛剛出生的嬰兒,輔佐君王的良相則微笑著把慢性毒藥投入自己主子的飲食之中——他們都是人中龍鳳,都在青史上鼎鼎大名,但他們同樣都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鬼。也許我們兩族的存在真的是罪過,幾乎每一位出色子孫都在盛年時便告凋零,死得慘不忍睹——白蓮如此,紅蓮亦然……但無論是偉大還是瘋狂,是聖人還是惡棍,當年兩位先祖的籌謀計劃畢竟還是實現了。紅蓮和白蓮憑藉著血脈中的強大與瘋狂,將不同的人扶上了九五至尊的寶座。他們自此互相對立,互相仇恨,本來只是表面的假像,至此已變成了人人相信的事實——先祖們似乎真的可以含笑九泉,怎麼可能呢?這樣的兩個針鋒相對的家族怎麼會繁衍出共同的子孫?」 「……但凡事都有『例外』,」紅蓮宗主以此話作結,他提起手中酒壺,自斟自飲,「而你就是那例外,蓮華之女——也許這就是『命運』。」 ——忽然,他忽然放下酒杯,轉過頭第一次面對同樣正在皺眉尋思的慕容澈的臉,忽然微笑;紅蓮宗主用平淡無奇、仿佛在談論明日天氣般的口吻說道:「陛下,是您將白蓮的血脈鏟斷,是您將一道一道血脈鑄成的『鎖』砸破,是您將它放出來的——也許您和蓮華之女一樣,你們都是命運選定的使者,都是『命運』本身。」 八三、變 世界仿佛在這瞬間四分五裂,或者,是在這紅塵中掙扎流轉的自己徹底化為了碎片。他曾經無數次鼓起勇氣,想要告訴她這個秘密,卻到頭來總是欲言又止。他也曾經無數次充滿恐懼地想像,當這一刻終究來臨時,自己該當如何面對……他知道隱瞞與欺騙毫無益處,總有一天必然要去直面真相。而當這一刻終究到來,慕容澈忽然發現這遠比自己臆想的要容易承受許多,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他甚至想,就這樣吧,也許這樣……也不錯。 他曾經以為,當一切水落石出,她會傷心,或者會憤怒,亦或者傷心與憤怒盡皆有之——畢竟無論是傷心或者憤怒,她都理由充足。但是沒有,都沒有。連長安恬然踞坐於案幾之後,仿佛聽覺刹那間失去了功效,仿佛紅蓮宗主最後的那席話,她根本就沒有聽明白。她微微俯身,專心繼續方才的話題,她對那老者道:「宗主,那麼還有……所謂的『預言』呢?」 不知道紅蓮宗主有沒有感覺意外,至少他並沒有將這種意外表現在臉上,依然是那副和煦精明、老狐狸一樣的笑容。 「我們的血裡住著神鬼,自然就可以和神鬼溝通。」他耐心回答,仿佛是個慈祥的祖父,「無論是紅蓮還是白蓮,若干代子孫之中,總會有一兩名身具特別能力。他們雖無法徹底揮去光陰的迷霧,卻也不難透過它,揣測後面那些隱隱綽綽的影子。而每當有這樣的子孫出現,《紅蓮內典》或者《白蓮內典》的後面就會增加一頁……丫頭,先先代有一位『預言者』說過,未來會倒影在過去之中,便如同女兒仿佛母親,兒子肖似父祖。所以即使再過一千年、兩千年,那時的世界必然天翻地變,我們說不定都已能潛入深海、飛上天空……可是老頭子告訴你,凡人終究還是凡人,欲望、責任、自尊、愛恨……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有絲毫改變,它們只是穿上了不同的衣裳罷了。」 「可是……為何偏偏是我?」 「難道你當真不曾如此希望過嗎?當真沒有下過決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也要站得比其他人更高,看得更遠?你血脈裡的鬼神會感應到這種欲望,它會以你的欲望和你身邊的死亡為養分,逐漸成長,一日一日成長。」 「有……有的;」連長安微微別過頭去,坦然承認,「我想告訴許多許多人,我在這裡,看著我,愛我,承認我……只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要付出的究竟是什麼……」 「是啊,」老頭子哈哈大笑,「我們這些凡人……因為欲望而得到,也因為欲望而失去,這就是『命運』啊。小丫頭,你後悔了麼?」 「如果這是『命運』……」連長安的雙唇微微上挑,「那麼即使再來一次,再失去一次,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希望有人看著我、愛我、承認我……有些有什麼錯?我不認為自己錯了,所以……即使付出一切,我也沒什麼好懊悔的。」 *** 紅蓮宗主的神情終於改變,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丫頭,你竟然……不肯悔改?」 「悔改?」連長安淡淡微笑,「您是想說,要讓我以兩位先祖為榜樣,以死贖罪吧?」 老者怫然而起,厲聲道:「你忝為連氏宗主,難道就不願負起責任嗎?」 「自然願意!」連長安肅然回答,「但生為白蓮與紅蓮之子,難道是我的責任?但家破人亡飄零天涯,難道是我的責任?但九死一生掙扎求存,難道也是我的責任?我又何其無辜?」 紅蓮宗主臉上怒意漸消,他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我也知你本心並非如此,寒兒都和我說了,她特別為你說了很多好話……但兩位先祖當年,難道就是心存惡念?你若肯負起責任,自然會名標青史,在《內典》中佔據光輝一頁,從此成為兩族的英雄,世世代代享受後人香火。唉……這不過……不過都是『命運』而已。」 連長安緩緩撚轉著手中空空如也的銀盃,笑道:「是啊,『命運』……我不知道華姑娘對您說了什麼,但她一定沒有說過,我曾在草原住過四年——北胡多豪飲,而長安恰恰量窄;所以論及『逃杯』的本事,我可是積年的行家……我相信華姑娘也沒有提到,連長安是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執拗性子——即使我日日被罪惡感拷問,我也不願有人以大義的名義,為了這可笑的『命運』二字,便硬生生按住我的脖子,逼我懺悔,逼我心甘情願、不明不白地去死……那決計辦不到!」 白蓮宗主忽然狠狠一揮手,將那酒杯擲於足下,厲聲叱道:「我的父親、妹妹,還有今生最愛的那個人統統死於這樣的把戲,死於小小的一杯水酒,小小的一場謀殺……宗主大人,如果您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那麼你未必將他們的死看得太過廉價!尋常毒藥對我輩而言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猜……你們該不會給這酒裡,放了青瑤草吧?華鏡塵知道我服了紫瑞香後身中劇毒,所以你們指望這東西可以順利殺死我,然後一併殺死我身體裡的惡鬼?」 連長安憤然起身,腳步因為激奮和怒火而微微踉蹌。她扶住面前案幾,一字一頓道:「連長安不怕死,但連長安也不是聖人。我不稀罕誰人在我的墓前假惺惺掉兩滴眼淚,更不稀罕什麼後人香火——我要活著!我會自己找到解決的辦法,連長安決不淪為『命運』的玩物!」 「……阿哈獁,我們走!」她幾乎是在咆哮了。 卻在這時,忽有聲音自柱後的陰影中傳來,清冷猶如雪片:「請留步,蓮華之女。」 ——說話的自然是華鏡塵,一身素衣,皎皎如月。他手持出鞘長劍,神色宛如哀傷。 *** 這顯然不是紅蓮宗主的安排佈置,因為老人已忍不住出聲呵斥:「你怎麼在這裡?你想做什麼!」 而慕容澈也幾乎在同時怒喝起來:「收起兵刃!」 ——原來華鏡塵手中拿的,赫然是連長安的佩劍「光風」。他們原是遵照拜見通家長者的禮節,在門外解劍而入;卻不料這吹毛斷發的利刃,便如此落在了此人手中。 「……您誤會了,蓮華之女。」如月男子絲毫不理會紅蓮宗主的質詢,也不在乎慕容澈的呵斥;他只是長劍在手,緩緩向連長安逼近,「沒有人能夠裁決您的生死,宗主大人他也不能。事實上,您是獨一無二的,從沒有人服了紫瑞香又服了青瑤草,所以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也許您會死;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也許……您會徹底擺脫您的噩夢,這兩味靈藥會像五百年前將『天之君』召喚來時那樣,將它再度送離塵世……當然,也可能,它們會令『天之君』真正蘇醒,擺脫長久以來血的桎梏,至於您,將從此魂飛魄散——總之沒人知道結果會如何,宗主大人……和我,誰都不知道。」 「華鏡塵!」紅蓮宗主顯然怒極,臉上皮肉抽動不已,額間青筋暴竄,「你明明對我說……對我說……」 「是,沒錯。」華鏡塵答道,話語中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尊敬和順從,滿滿都是不耐煩——仿佛對方不過是條沒有眼色的老狗,在緊要關頭敗了自己的談興,「我是對你說過,吸了『蓮華血』的靈蛭因為青瑤草而死,不過那都是騙你的。」 紅蓮宗主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法相信這個血統微薄、出身卑賤的「庶子的庶子」竟然膽大包天若此!因著極度的憤怒,他一時之間竟然失了言語,只是伸出乾瘦的手指虛點著面前的不肖子孫,身子抖如一片枯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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