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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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駕……究竟意欲何為?」連長安輕咬下唇,她知道他在逼她開口,而此情此境自己也非開口不可。 「在下不想怎樣。」華鏡塵的聲音充滿疲憊,甚至帶著隱隱戲謔;從沒有一刻有如此刻,他不再仿佛一尊絕美雕像,赫然有了活人的氣息,「我是不清楚連氏如何,但我們華家……想來宗主您也看都到了,四處都是塵土的味道,都是腐朽且怯懦的老不死們身上的臭氣……我從小就希望有一天能夠放一把火,將這一切統統燒盡……這是在下的畢生夢想,不過如此而已。」 「……雖然我手上拿著劍,但您不用擔心,蓮華之女。」他續道,「我的武藝不值一提,慕容陛下最清楚不過。我不會傷害您,我只想……賭一賭,用我這毫無意義的人生賭一賭……我賭我的血儘管渾濁淡薄,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紅蓮,依然是一道『血脈之鎖』。您說,假如我在您面前斬斷這把鎖,讓『庶子的庶子』不值一提的血淹沒您尊貴的雙足,您身體裡的那個鬼,它會因為這血的腥氣而醒過來嗎?就跟它之前兩次醒來時一樣?」 「白蓮全族的血和死亡,已令『天之君』從沉睡中蘇醒,成長至此;那麼白蓮宗主、蓮華之女,此刻門外足有百數十名正統的紅蓮,若他們一齊死個盡絕,百余枷鎖同時開啟……您是寧肯在下化身火種,投入華家這口滿是沸油的大鍋?還是願意賞臉……讓在下敬您一杯呢?」 八四、殺 眼前一片黑暗,唯有酒香醇膩,唯有劍氣逼人——為什麼在這世上,總要給我這樣的選擇? 本已起身的白蓮宗主緩緩落座,緩緩地,她開了口:「很遺憾,這兩樣……我都不會選。」她說,「一切請便,我不在乎!」 話語落地不見回應,對方呼吸的節奏絲毫也沒有慌亂。連長安心中暗歎,她早知這不可捉摸的對手才最為可怕。 此時連長安心中滿是疑惑,滿是對華鏡塵的行為深深的不解。莫非他真的業已瘋狂?否則即使借自己——或是借那「天之君」的手達到了什麼目的,接下來怎麼辦?真的玉石俱焚?但現下容不得半點含糊,她狠咬牙,重複道:「我不在乎——我為何要在乎?可笑,你竟拿你紅蓮的闔族性命要挾我白蓮?即便你華家如同我連家,一門老小死個盡絕,又與我何干?你難道不知道,我連長安是何人?我的父母姐妹、親族愛人各個因我而死,我本就是呼喚災禍的凶戾之身……但凡我有一點仁心仁德,早活不到今天了!」 「……您在說謊。」華鏡塵依然不為所動,言辭鋒利無比,直指人心,「在下雖然駑鈍,但還不至於被這點花言巧語騙過——我很清楚,您在乎的。若您真的無血無淚,便不會整日把亡夫亡族,姐妹愛人掛在心上了……若門外百餘人的性命生死都不能讓您亂一亂心神,那麼那一夜,盜匪來襲的那一夜,您又為什麼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卑賤村婦而傷感焦急?進城之時,在軟轎上,您又為何對寒兒說出那樣幼稚的一番話來?」 「何況……我們的生死自然與您相干。若『天之君』再度成長,那時候,您還能保持自己的意識?您的身體……依然還屬於自己麼?」 華鏡塵單手提起玉壺,無限優雅地傾酒入杯,然後再放下酒壺,將那銀盃拾起,輕輕擺放在連長安面前的案幾上——自始至終,光風劍始終架在自己肩頭,持劍的那只手絲毫也不動搖。 「您請——」他對連長安躬身致意,禮貌周到無懈可擊,「與其你我同歸於盡,不如您就……您就再賭一次,如何?很久之前您在紫極門城頭縱身一躍,那次您賭贏了——您活了下來。四五年前龍城初見,您選擇了胡族,而沒有選擇我紅蓮,那次您也賭贏了——否則以當時您的手段,恐怕一入建業就身首異處。甚至去年,您知道為何宗主大人會特意派遣在下千里迢迢趕往您身邊嗎?因為我們得知了您懷有身孕的消息,他本是想讓在下親手為您送終的,可誰知竟然陰差陽錯,那胡人替您死了,您竟然再一次逃過死劫……」 「你說……你說什麼?」即使目不見物,連長安依然瞪大雙眼,她為什麼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為什麼即使聽不懂,也覺得渾身戰慄、如墜冰窟? 「呵,對了,這一點,方才宗主大人還沒敢對您說。您可知為何是『蓮華之女』,預言裡喚醒『天之君』的、為何一定要是女人?因為唯有女人,才能將一變成二,才能創造全新的、真實的肉體和生命啊——唯有女人才能成為母親。你和那胡人單于的確曾有個孩子,但那孩子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存在於世。他自孕育伊始,精魄與靈魂就已被你體內的『天人』吞噬,只剩下空蕩蕩的、用於承載力量的軀殼……你是亂世之母,是註定誕下天人的母體。若一切順利,你本該在分娩的瞬間死去的,而在下原本的使命,就是在您死後,偷走剛剛出生依然虛弱無力的天人,將它帶回這裡,看看是該加以利用,還是乾脆掐死在繈褓中一了百了——這就是我們無比精明的宗主大人的神機妙算,哈哈哈哈……」 記憶的彼端哄然鳴響,她還記得額侖娘毫無生氣的聲音:「長安,不,閼氏……沒有孩子,沒有小塔索,什麼都沒有……那一天在靈帳裡,是我和薩尤裡替您接的生……那不是胎兒,只不過是一堆……不成形的血塊而已。」 ——她一直以為那是自己肆意妄行、胡亂動用「血之力」的結果。卻沒想到……沒想到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在悲極欲狂的情形下胡亂自戮,反而陰差陽錯救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我說,您是『獨一無二』的,」華鏡塵的語調越發變得肅敬高遠,「在『預言』中您本該死去,可您卻偏偏活著;在『預言』中『天之君』本該奪取您的一切而誕生,但如今它卻和您共存於一具軀體,甚至不得自由……其實您早已超越了『預言』哪,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您已走到了連我們偉大先祖的智慧也無法到達的地方。太有趣了,實在是太有趣了……這個賭,假若華鏡塵僥倖贏了,自然贏得了一切;而在下即使輸了,也正好證明了一個女流之輩也能夠改變『命運』——什麼嫡子庶子,什麼天賦註定,都是狗屁不通!如此大快人心,難道還不足以令我華鏡塵死而瞑目麼?」 ——他在笑著,或者在哭?他是清醒,抑或早已瘋癲入骨? 望著面前這個容顏迤儷,姿儀宛如仙人的男子,不知為何,連長安忽然覺得無限悲憫。 「你……在說謊。」她用與他方才相同的言辭相同的語調斷然反駁他。她雙手使力向前一堆,案幾翻倒,殘羹冷炙還有那杯剛剛斟滿的酒齊齊跌落於地,狼藉不可收拾,「這兩樣我都不會選——我不會喝你的酒,你也更加不會死在我面前,你不過是在恐嚇我罷了,逼我自己走進你的陷阱。你別忘了,華姑娘……鏡寒姑娘也是紅蓮一脈,你真的有勇氣『玉石俱焚』?」 「多可笑!為什麼不?你不會以為……」 「鏡寒姑娘喜歡你!」連長安似乎不理會他的反詰,自顧自道,「她依戀你,將你當做神明一般崇拜,即使是我這樣的瞎子也看得到!她對我說……她想陪你懸壺濟世、雲遊天下,這就是她畢生的美夢。但是她不敢告訴你,她說這樣會讓你生氣,她說為了你她寧願去做自己並不喜歡的紅蓮宗主,為了……把你留在她身邊——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一直言辭犀利口若懸河的華鏡塵忽然沉默,長久無言,臉上現出大片蒼涼空曠,甚至有某種近乎脆弱的神氣。慕容澈冷眼旁觀在側,只待他心神動搖有機可趁,便要揉身勁撲,奪劍制敵。可華鏡塵終究沒給他這個機會,他反而將手中劍柄握得更緊了;笑容也越發慘淡渺茫,仿佛白晝的月光:「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呢?」他低聲說,「我是她哥哥……我看寒兒……寒兒她是很喜歡你才對,那永遠長不大的傻丫頭,總是有口無心——也許因為你們原本一樣,都是從來看不見世間黑暗的豔陽之子……」 「不!你錯了!」連長安忽然爆發,即使是方才聽到諸多秘辛時,她也沒有這般失控,「我看得見黑暗,從來都看得見!我自小就知道黑暗無處不在,床底、門後、還有每個人心中!而且……而且我也是庶子,連氏嫡脈早就斷絕,所以我也和你一樣,根本就是『庶子的庶子』——但我卻不是你,我從沒有讓黑暗將我吞噬!呵,此時此刻我雖然看不見你的臉,但我卻能看清你的內心深處,你和我一樣,『庶子的庶子』 最渴望他人的真心對待,也最懂得生存不易……所以你絕不會這麼輕率地拋卻性命,只為了玩一個荒誕無稽的賭戲。」 華鏡塵驀地呆愣,竟任由連長安肆意發作。待她一氣吐盡,他忽然放聲大笑,狀若瘋魔。 「……你贏了,蓮華之女,」他一邊笑著一邊說,「哈哈哈……真沒想到,這個賭,竟是你贏了……」 他直笑了好一會兒,才仿佛終於疲累似的,緩緩將出鞘的光風劍從自己肩頭取下。環伺在側的慕容澈剛要舒一口氣,電光火石間,但見華鏡塵眼中晶芒一閃,劍鋒已轉折遞出,直刺向咫尺之外的白蓮宗主——同時還不忘朗聲叱道:「連長安,看劍!」 那一刹那不止是慕容澈飛身救護,就連那乾瘦衰老的紅蓮宗主也疾撲上前,大呼:「畜生!不可!」 然後光風劍的劍尖便「噗」的一聲插入人體,又透體而出。華鏡塵方才的脅迫言猶在耳,如今竟然一語成讖——紅蓮的熱血終究還是飛濺三尺,灑落在連長安蒼白的臉頰之上。 但那赫然不是華鏡塵的血——光風劍的劍柄的確握在他手中,但血紅的劍尖卻是從紅蓮宗主的背脊上高高聳出。原來他說了那麼多,並不只是為了勸誘她,同時也是為了旁敲側擊撩撥他;原來他一直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 華鏡塵鬆開手指,任紅蓮宗主的屍身帶著那柄連氏的族劍一併軟軟滑落:「蓮華之女,」他用極輕、極輕,仿佛耳語般的溫柔聲線對連長安道,「這個賭……您說,究竟是您贏了,還是我贏了?」 ……他將垂死的老者與光風劍一併推向慕容澈,然後立即轉身,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向廳堂門口狂奔,口中同時大喊:「快開門!宗主遇刺!蓮華之女刺殺宗主大人!」 ——五百年了,天才與怪物,偉大與瘋狂,愛與欲望……始終伴隨著我們血中的蓮花同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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