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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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澈哈哈大笑:「我也不信,我也詛咒它!」 笑容似乎爬上了連長安的嘴角,可是又倏忽黯淡下去。她伸手撫住胸口,接下來的話語幾乎讓慕容澈難以呼吸。 「華鏡塵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命運』;他和我的兩次相遇,紮格爾的出現和紮格爾的死,我所有的得到與失去……都是命運。我不願相信他的話,可是……可是我同時又很清楚,至少有一點他沒有騙我,他說我的心裡住著一個鬼啊——這我能感覺得到,一直都能感覺得到……」 我的心裡也住著一個鬼——那瞬間,慕容澈幾乎脫口而出,好容易才勉強忍住,頃刻汗重衣衫——我的心裡住著一個……喜歡彈琴唱歌的業已消逝的幽魂……就像是那一夜那個鬼神般的紫眸人對自己說的話:「她便在吾之中,便如同……汝與彼人同在。」 ——自那夜之後,他將自己關在空蕩蕩的氈包裡,他燒毀了寫滿彎彎曲曲匈奴文字的陌生紙卷,砸碎了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老舊胡琴……他不敢闔眼入睡,他害怕自己一旦睡著,那個鬼便會再度醒過來,便會原本的這個自己徹底吞吃掉……他也不敢去見她,他多麼害怕她已經無聲無息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再也不會恢復原狀…… 「……在『紅蓮』來到之前,沒有人告訴過我有東西住在我心裡,但其實我是知道的;那東西非常強大、非常可怕,它就蟄伏在我懷中,一直在我懷中……我知道自己身上總是發生各種『異象』,也正因為這種種『異象』,葉洲和何隱他們才會聚集在我身邊……我是『白蓮血』;你那天說得很對,無論『白蓮』還是『紅蓮』,都是怪物。可我一直假裝自己只是個普通女子,愛著自己心愛的男人,又為那個男人所愛。我一方面盡情享受著『白蓮血』帶給我的好處,我的名聲我的武藝我的忠心不貳的部屬我的熾焰蓮旗,但我卻從來不肯認認真真面對這一切,面對我一直是個怪物的事實……」 「……很多次、很多次葉洲都告誡我,他反反復複講的那些話,神力、奇跡、隱秘、還有我們連家代代相傳的一本古書,我早該正視的……但那時我實在太幸福了,我害怕這些東西會喚醒住在我心裡的那個鬼,會破壞我的幸福,所以我閉目塞聽,一直在逃避——我只在需要的時候才寄望於我的異能,然後不需要時又避它如蛇蠍。結果到頭來,一知半解,轉眼成空……等到真正的絕望來臨,等到我真正需要『奇跡』的時候,卻恍然發現,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根本不知道我能夠做什麼——結果我根本救不了紮格爾,非但如此,還因此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真的有『命運』嗎……阿哈獁?」連長安猛地轉回頭來,她空無一物的雙眼望著他,哀愁而荒涼,「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始終不肯承認『命運』,始終狂妄任性,始終不肯低頭,所以才害死了父母,害死了姐妹,害死了丈夫和兒子?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在對我放聲大笑?它在我最幸福的瞬間奪走我的一切,作為對我的懲罰?」 ——真的有「命運」嗎?虛空中有如雷的咆哮滾滾而至——因為我始終不肯承認「命運」,始終狂妄任性,始終不肯低頭;所以才失去了家國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兄弟親朋失去了唯一愛著的女人,這就是「命運」惡毒的嘲弄麼?就像她曾經的詛咒,一字一句全都成了真,他「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樂,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為灰燼」? 「……我不知道。」慕容澈艱難無比地搖頭,艱難無比地開口;他對她、也對自己心中永不停息的悔恨與責問,一字一頓表白,「但……我很清楚,無論『命運』是否存在,無論我已經失去了多少,還將失去多少;我始終以這樣的自己為傲,以決不低頭認輸的自己為傲。」 伴隨他的聲音,淚珠從她空洞的雙眸中滑落,一顆一顆滑落…… 懷著至大憐惜,他忍不住再次將她攬入懷中,撫著她的發,輕輕拍打她的背脊,任她伏在自己肩頭低聲嗚咽。這一次她並沒有掙脫,只是那嚶嚶的哀泣漸漸消散,最後變作了一首歌,一首他和她,都同樣熟悉的歌。 「……白蓮花,紅蓮花;興一國,得天下……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今夜花開到誰家?」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想要這般吟唱,更不知道她唱著這支歌的時候,心中在想著誰,又會為此懷著怎樣的複雜情愫……無論是在玉京還是在草原,他從沒有聽過她唱歌,她的歌喉也的確並不怎麼出色。但她一直唱著,回環反復,良久不絕;直到遠方的地平線升上頭頂,業已蒼白的天空邊緣,浮現出一道暖黃紅亮的細線。 「黎明到來了,長安。」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多年前那樣,「即使已看過了千百次,可是草原的日出,還是那樣美。即使這已不再是你的草原,但它畢竟曾經是的,它畢竟曾經屬於你,屬於你和……紮格爾,它曾經是你的家……我記得咱們去打花刺子模那會兒,有一陣子戰況艱難,大家都一籌莫展,可那傢伙卻毫不猶豫毫不動搖,他還振振有詞呢,說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這樣不會後悔……我想他是對的。」 「……我不後悔。」連長安依然將頭埋在他肩上,聲音憋悶低沉,卻聽不出絲毫遊移絲毫軟弱,「愛上他,選擇他,為了他的夢想做過的那些事,我從來不後悔……」 「那就夠了。」慕容澈迎著朝陽的方向,無聲微笑,如玉的面孔熠熠生輝,「即使失去一切,我們都不後悔,那就足夠了……現在朝霞已全然鋪開,太陽已升起了一半;馬群開始在草場上奔跑,牧人們次第升起炊煙——讓我統統講給你聽吧;我答應了做你的眼睛,就會與你的心同在。」 *** 那一天清晨,何隱整頓裝束,帶了三五個從人,正要騎馬出營。忽然身後一陣混亂,滿面鐵青的薩格魯部族長哈爾洛怒氣衝衝而來。他見到何隱,劈面就問——用的赫然是並不熟練的漢語:「我的部下對我說,閼氏她深夜離去,就此失蹤了?」 何隱毫不在意對方的無禮,依然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情,答道:「末將這就去迎接閼氏,左大將可要一起去麼?」 然後他們便一道出了營門,轉而向不遠處的丘陵地行進;直走了很久很久,方看見一匹曳蹄子的老馬載著兩個人,自山上逶迤而下。 那是周身黑衣的娜魯夏閼氏,還有她那位年輕漂亮的侍從。兩個人親密共騎,相偎相依。 哈爾洛只覺一股無名妒火沖天而起,即使說了那麼多大方的話,但真的面對這樣的場面,真的要咽下這口氣,還是叫人氣憤不已。他真想沖上去大聲喝問,卻終究明白不該如此——至少現下還不該如此。於是他冷哼一聲,乾巴巴道:「閼氏,你去哪裡了?讓人好找!」 熾蓮閼氏聞聲向他所在的方向轉過了臉,微挑纖眉:「是左大將?勞煩您了,我只是去看日出。」 ——這鬼話更是氣得他險些難以自抑,她去「看日出」?怎麼「看」? 「既然那麼喜歡『看』日出,就快點把眼睛給治好吧。」左大將的口氣不由更加差了,「沒人該習慣黑暗,你該習慣新的丈夫和新的身份……」 盲目的娜魯夏閼氏忽然笑了起來,笑容猶如盈盈帶露的鮮花——她這樣一笑,哈爾洛族長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不知道哪裡似乎……不一樣了…… 「您昨夜的提議我已考慮清楚,」連長安答道,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以長生天之名,以我對亡夫紮格爾·阿衍的愛發誓,這是我最終的答案,絕不更改,出口無悔——哈爾洛·薩格魯,白帳之主,我娜魯夏閼氏連長安、不會嫁給任何草原部族的族長或者塔索,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你……」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巫魔女,自己如此費盡心機,甚至還步步退讓到足以讓整個草原的男人全都笑掉大牙的地步,她竟敢……竟敢依然對他說「不」? 「你沒有別的選擇!」什麼氣度什麼胸襟至此全都不翼而飛,他終於忍不住沖她咆哮。 「我有的,」連長安朝他瞬瞬眼睫,聲音輕描淡寫,「實話告訴你吧,我毫不在乎與整個草原為敵,更不害怕與任何男人在沙場上真刀真槍拼一個你死我活!我根本不怕死,無論是死於刀劍還是死於毒藥,都只會讓我步紮格爾的後塵,讓我踏著天上的銀河回到他身邊去——回到我心愛的丈夫和兒子的身邊去,為此我求之不得……但我終究不願如此,這是紮格爾心愛的草原,也是我心愛的;我不想看到它四分五裂,看到風的子民死於內亂和饑餓,不想看到紮格爾的畢生心血毀於一旦……所以我不會選這條玉石俱焚的道路……」 「那就嫁給我!」 「不,絕不!」連長安斷然搖頭,花瓣般美豔的笑容仿佛抽在左大將臉上的一記鞭子,「我還有別的出路,別的辦法——我還可以選擇……『死』。」 卷五:蕭瑟處,任平生——那時我是江山的傳奇 七八、路 惱人的細雨時斷時續地下著,九月的塞上早已天寒露重草木為霜,而長江邊上依然不過初秋新涼。伴隨著紮紮聲響,兩輛再普通不過的黑漆馬車從官道上前後駛過,當先那輛車子裡的人將布簾掀開一角,凝望窗外被雨水濡濕過的景色,靜默無言。 他的同伴顯然察覺到了窗口吹入了冷風;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一直沒有將車簾放下來,於是輕聲探問:「……阿哈獁,怎麼了?」 「沒什麼,」他回答,鬆開了手指,「我來過這裡……很久以前。」 ——這是北齊乾嘉三年,以及南晉永安二十年的秋天,一對天涯倦客,正在趕往南晉都城建業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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