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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七七、談笑靜胡沙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李煜《子夜歌》

  ***

  這一條路黑暗、崎嶇而漫長。

  曾幾何時,他曾鮮衣怒馬,他曾將同樣華服盛裝的她自鳳輦上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身前,向著壯麗巍峨的太極宮奔跑。而如今,當年的那個他與當年的那個她都已死去,齊武宗宣佑皇帝與武宗元配宣懿皇后都已死去。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他們只是千里之外登高夜眺的俗子凡夫而已。

  這裡是阿衍營地背後向無人跡的山坡,馬兒只能上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必須用雙腳走過。他殷勤小心、卻並不顯得過份親密地挽著她的手臂,兩個人蹣跚踏過長草、砂土和磐岩,千回百轉,百轉千回,這條路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

  這幾個月臥床養疾,她的身子顯然虛弱了不少,不時發出低低的喘息聲,但腳步一直沒有停。直到忽然一個轉折,世界豁然開朗,大股猛烈山風咆哮著撲面而至——他們已並肩站在山頂突出的高臺上,頭頂是漫天星子,腳下是遍地營火,交相輝映,蔚為壯觀。

  即使是夏夜,這裡的風依然很冷。慕容澈下意識地想要將她攬在懷裡,卻終究遲疑,隨即只將自己穿的外袍脫了下來,披在她肩頭。連長安卻沒有道謝,她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她只是默默站著,向著阿衍部營地的方向筆直矗立。無論是星光還是火光,都無法在她那雙漆黑的眸子裡留下絲毫倒影,那仿佛是兩泓幽邃潭水,吞噬一切,深不見底。

  「……你在看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問。

  「家,」連長安回答,「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我曾經以為,這裡會是我是家……」

  ——家?

  龍首渠中的流水,大雁塔裡的鐘聲,樂游原上的落日,曲江池畔的花開。

  家。

  她的聲音忽然低如囈語:「沒有家,沒有……我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沒了。」

  ——什麼都沒了。

  慕容澈再也無法忍耐,他上前兩步,將自己的手按在她肩頭。卻發覺她在輕輕發抖——再溫暖的衣衫也無法抵擋這凜風、抵擋心中那份揮不去的寒意。於是慕容澈終於伸開雙臂,自身後將她抱緊。

  我該吻她,他想。我該告訴她這一切,然後讓她跟我走——叫張狂的哈爾洛小子叫那蠅群般的求婚者叫這蠻子的滿是羊膻味的世界統統見鬼去吧!她想要一個容身之處,想要活蹦亂跳的兒子,我都可以給她。自今夜重新開始,不晚!還不晚……

  可是她的嗓音清冽沉靜,猶在耳邊:「現在的我,只愛紮格爾,無論生死,唯他一人。」

  ……一人……一人……一人……

  於是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她纖細的身子陷在他的雙臂中,幾乎只有一瞬間。然後連長安便不留痕跡地掙脫了慕容澈的懷抱,緊一緊身上披著的外衣,回身對他莞爾:「謝謝你的袍子,很是暖和。」

  他知道,她又恢復成平日裡玉帳中的熾蓮閼氏了;而自己也隨之變化,必須開始扮演那個出身低賤、醜陋而古怪的疤面侍從。

  「那一天……紮格爾和你們離開營地的那一天,我就站這裡送他。我看著旌旗招展的隊伍沿著不凍河一直向西,直到徹底融化進遠方天空五彩斑斕的晚霞裡。我那時就覺得,龜茲好遙遠啊,你們要去的地方實在是太遠了……只是……沒有想到,這世上最寬廣的河流……他的目的地,竟然比我想像的……還要遠得多……」

  「……給我講講吧,阿哈獁,」連長安催促道,「他是怎麼死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前因後果勿論巨細,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都說出來……我想聽。」

  所以慕容澈將那一切都講給她聽:戈壁大漠、似血殘陽、遺失的國度的古烽火臺、燃燒的荒蕪的邊陲小鎮……他平靜地講述他的死,講述葉洲是如何從磚瓦覆蓋的著火的屋頂竄出,講述烈焰和敵人如何自四面八方圍攏——他甚至沒有隱瞞,自己之所有準備了坐騎、食物和地圖,並不是未卜先知的緣故,而是正巧因為……想要離開。

  「當初我不願讓你走,是因為……紮格爾的意思,」連長安道,「我應該早和你談一談的,但那時實在是心緒不寧。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無論做對或者做錯,總之都過去了。」他回答。

  「那現在呢?你還要走嗎?」

  你的眼睛總有一天會恢復如常的——慕容澈想,這一次沒有說出口——而在那之前,我會離開。

  她見他沒有回應,又道:「阿哈獁,你和葉洲他們不一樣。我和葉洲、和何隱、和那些白蓮之子們,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因果羈絆……而你,你是我的朋友——不是白蓮宗主,不是娜魯夏閼氏,只是我這個人的朋友。你已為我做得太多,我已欠你太多,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有思念的人,如果有誰在等著你,請你離開……」

  「『朋友』……麼?」慕容澈不由輕笑,笑聲如同風吹草葉,沙沙作響,「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早已失去一切,一無所有。我並沒有在思念著誰,也沒有人在什麼地方等我,只不過……幾換青春,倦客紅塵,哪裡的黃土不埋人?而我已在這草原上看日升日落,看得煩膩了……」

  聽他這樣講,連長安也笑起來:「是啊,煩了……雖然我看不見,但我也煩了。我早喝煩了奶茶和羊乳,我真想念金州米熬的白粥,只放一點點紫蘇葉子,一想起來就饞得不得了,甚至有一天都半夜做夢饞醒了……這裡也能弄來金州米,弄來紫蘇,但總也不是家裡鄭娘子的好手藝,總也不是玉京的味道了……」

  「是啊,還有朱雀街上的笸籮面,還有西市口的馬家湯餅,我少年時常常溜出……溜出家去買來吃的;還有夏末的桃子和初秋的石榴……呵呵,真奇怪,我怎麼會和你講這個?」

  「我家裡的白粥,已經再也吃不到了,」連長安說,「但願你的那些……都還在。」

  ——即使都還在,又能怎麼樣呢?不過物是人非,不過物是人非事事休。

  沉默忽然襲來,兩個人忽然不再言語,只是一同佇立,肩並肩向著遠方。他在看星移斗轉,暗藍色的夜空漸漸稀薄透明;而她在看什麼,她究竟看到了什麼,他不知道。

  話題轉了一個圈,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原點——也許人生真的就是這樣,我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精疲力竭,最後卻到達「過去」面前。

  「我原以為這裡會是我的家……」連長安說,「這裡是紮格爾的全部夢想,是他的強大而富饒、不會再有人挨餓的草原……我原以為他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即使他不在了,依然是我的夢想……是我不再回來的情人,是我沒有出生的孩子;我可以守著這個夢,一生一世……但,似乎……我錯了。」

  「……我錯了,他們並不需要我。這也許是紮格爾的草原,卻絕不是我的。即使我和他們一樣放馬牧羊,整天喝著奶茶和羊乳,即使我穿著胡服,頭髮結滿細小的辮子,我都永遠是異族人,而且是個異族女子,和他們搶來的侍妾與女奴沒有什麼區別……」

  「……阿哈獁,從沒有一天有如今天,我深恨自己沒有生為男兒。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妹妹,想起她的堅毅與決絕,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曾對我父親說,她不需要什麼丈夫,男人能做到的,她樣樣能做,而且做得比他們都好……可是我父親卻始終不同意,他說唯有產床才是女人的戰場,即使是我那個壓倒鬚眉的妹妹也一樣……我曾經很恨他們,但現在不了,我越來越經常地想到我妹妹、我父親活著的時候說過的話;我和懷箴一樣,我總覺得,道路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

  「……我知道這是個屬於男人的世界,但即使是個女人,也該有棲身之地,不是麼?沒錯,我是嫁過兩次,但每一次都是因為我愛我的丈夫——或者說,我自以為我愛他們——沒有哪次是單單為了生存。婚姻不該是拿來討價還價的籌碼,那是個並肩攜手共度此生的約定啊!難道不是嗎?還是我依舊……依舊太過幼稚天真?」

  「……也許吧,」連長安用雙手的拇指撐住下頜,其餘手指則閉合起來遮住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來,「也許我依然還是太過天真。」

  ***

  慕容澈真的很想安慰她,但是他又分明知道,言辭就像風,對她來說毫無作用。歸根到底,她的敵人並非幾件具體的人或物,而是天地之間某種不可名狀不可違拗的強大存在——冥冥中有人冷冷說著:那就是「命運」。

  「……你信『命運』嗎?」他忽然問她。

  「不!」連長安毫不遲疑,斬釘截鐵,「我不信;我詛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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