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慕容澈來過這裡,在很久之前。那時候他還只是大齊朝廷裡默默無聞的六皇子,忽有一天某個沒人願去的苦差落在了他頭上,要往南方邊界戰事焦灼之地替父皇勞軍。那是他畢生第一次離開玉京,也是……「上輩子」的唯一一次,他原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可是隨著故地漸近、無數景物於車窗外飛速掠過,那業已乾癟的記憶忽然開始膨脹生長,仿佛一顆沉眠許久的種子終於發芽。

  他想起來了,想起十六歲的自己在旅途中幾乎翻爛了的那張羊皮地圖,彎彎曲曲的藍線,代表浩瀚長江,以及與之走勢相仿的另一條更粗的紅線,那是齊晉兩國犬牙交錯的邊境。

  ……他忽然再度掀開車簾,對趕車的馭夫高聲詢問:「老師傅,我們快到界所了吧?」

  界所便是兩國交界處正式的關口,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偶爾也允許身份特殊的旅客往來通行。可車聲轆轆裡,那馭夫高高揚起手中長鞭,竟用軟糯的南音回答:「界所?咱們早就過啦!昨天夜裡檢查關防文書的時候,客官您還在睡夢裡呢……」

  過了?慕容澈大驚,只聽那馭夫又道:「自北齊的白蓮軍倒了血黴,玉京那繈褓中的小皇帝即位,三四年功夫便陸陸續續把江北的百二十裡地全都還了回去……怎麼,客官您沒聽說過麼?」

  百二十裡……這個數字落入耳中,記憶中的地圖再次浮現眼前,慕容澈幾乎無法喘息——那可是北齊三代帝王的努力啊,多少男兒壯士拋頭顱灑熱血,推進到長江沿岸,就這麼輕輕巧巧地、輕輕巧巧地「還」了回去?

  有個聲音從遙遠彼方箭一般射來,狠狠刺穿他的心肺。那是某個狂妄無知的輕薄小兒在風裡大聲叫囂:「……有朕在!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偽晉,要朕這個皇帝又有何用?為什麼大齊要依靠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立國?靠神明靠仙靈?就不能靠自己麼?」

  ——就不能……靠自己麼?

  ——我都做了什麼?他不由想,我究竟……做了什麼呢?

  除了那條早已變化的紅線,舊時地圖上的其他部分赫然還在原處。黃昏時分,因為雨水漸急的緣故,兩輛馬車在一座荒村旁停了下來,村子的大半土牆上都還留有慘遭焚燒的焦黑印記。這地方我也來過——慕容澈扶著連長安跳下馬車,思緒如同眼前密密叢生的半人高的野草,再也壓抑不住。

  他認出了村口的斷瓦殘垣,以及亂石和土塊上依然高聳的破碎煙囪。他記得那裡曾是家很小很小的客棧,由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店主經營,為過路的客人提供粗食和酒漿。當年十六歲的自己在邊境巡視時,曾經多次於此間歇腳,每一次店主都拒絕收取酒錢,直說為天潢貴胄服務是自己畢生的榮耀,定然要讓子孫寫進族譜之中代代流傳。

  不知那老者是否依然活著?他是否曾在自己登上皇位時歡呼雀躍、大聲炫耀?他是否也曾于晉人打來之日不斷咒駡,咒駡許下了種種虛幻諾言卻將他們忘諸腦後的昏君?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慕容澈真心誠意想要祈求——向太祖皇帝、向世宗皇帝、向歷代祖先英武的靈魂,願他們保佑那老店主安然無恙;保佑這「百二十裡地」所有經歷戰火創痛的子民們全都安然無恙。

  但他……畢竟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更明白無論是先祖還是神明,總是懶于恩澤市井小民、俗子凡夫。於是慕容澈只是挽起連長安的手臂,緩緩向井邊走去,他只希望灰燼和屍體並沒有毀掉村中的井水——畢竟,一切都曾是那麼的甘甜!

  ***

  他們自三個月前離開了草原,就在那場盛大恢弘的葬禮當晚。直到慕容澈、連長安、何隱以及白蓮之子們走出了很遠很遠,勒馬回頭時依然能夠看到那高高堆起的火葬台正在熊熊燃燒——甚至直到夜晚消失,白晝降臨,遠方地平線上似乎永遠也不會黯淡下去的光點這才不情不願淡化在朝霞裡,再也渺然難覓。

  ——大單于紮格爾·阿衍的遺孀、熾蓮閼氏娜魯夏死了,她已迫不及待地追隨著自己的亡夫和愛子乘風而去。她在咽氣前,將阿衍部的三位宿老招至榻邊,看著他們與遠道而來的薩格魯部的族長、左大將哈爾洛歃血為盟,相約互為婚姻,永做兄弟。

  再過一個冬天、一個夏天、再一個冬天……這座草原上風的子民們都會忘了她吧?忘了那個流星般出現又流星般隕落的漢人閼氏,以及她火紅烈焰環繞一朵白蓮的絢爛旗幟;忘了她曾經如同一場風暴,一場焚燒——與她的單于丈夫紮格爾一道,席捲所有人的生命,顛覆、毀壞、重建以及改變……「展翅之鷹」、「黃金之風」、「草原之主」,紮格爾·阿衍是註定會被歌者的琴弦永遠銘記的,因為他是黃金家族的正統末裔,是個偉大單于,是個男人;而伴在他身邊的那朵娜魯夏,不過是個女子,而且是個異族的漢女……

  ——所以她就這麼簡簡單單乾乾淨淨「死了」,也好……也許這正是長生天的慈悲所在。

  隊伍離開金帳之後,徑直向南而行,一路快馬加鞭。當那黃土覆蓋的殘破長城再一次浮現眼前,慕容澈、連長安、華鏡塵以及華鏡寒四個人轉而向東,伺機繼續南下;而何隱帶著楊赫、彭玉還有其餘的六百余名白蓮之子們則與之背道而馳,他們的目的地是玉門關——幾個月前剛剛離開的玉門關。在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匈奴人,還有匈奴少女薩尤裡,隊伍出發前她跪在連長安腳邊,求她帶她走:「閼氏,我無父無母,也沒有骨肉親族,我本就是赫雅朵大閼氏撿來的孤女,我想和……想和巴圖魯將軍在一起!」

  ——草原上的巴圖魯多如牛毛,不知凡幾,但是在薩尤裡口中,唯獨葉洲一人當此稱呼。即使他依然昏睡未醒,人事不知,即使他也許一輩子都要在夢裡度過,在那少女眼裡,依然是獨一無二的。

  那就走吧,一起走吧……就像是歌謠裡唱的:克圖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間繃上一張弓弦,以此把泥海割成兩半:一半誕生男人,另一半則誕生女人……也許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記得之前,曾經是你身體上的一部分;你知道他一定存在,因為你心裡有個傷口日日疼痛,但你同樣知道如今他已遠去,今生再也不會歸來……

  ——所以,趁鮮花正好,趁明月未殘,趁那人依然還在身邊,拋下一切、什麼都別想,勇敢地跟他去吧,好姑娘……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分別之時,何隱長久地注視著連長安,欲言又止。

  「……何校尉?」雖然目不視物,可她依然發覺了他的躊躇。

  「屬下應該跟您去的,」他回答,語帶沉重,「屬下無論如何都應該跟在您身邊……」

  「不必,阿哈獁和我在一起;」連長安搖了搖頭,「何況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這六百兄弟姐妹,必須給他們找個妥當的安身之所,何況還有葉洲……所以你必須回玉門關,回去佈置一切,只有交給你我才能放心。」

  「這個屬下明白,但……屬下身為《白蓮內典》的守護者,其實該一直留在您身邊的。您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比……」

  「無論如何,我的命也比不了六百條命;」連長安淡淡道,語氣平靜且篤定,不容置疑,「不管『紅蓮』在打著什麼盤算,他們對我至少沒有惡意,否則也不會屢次施以援手。其實危險的還是你們,萬一……萬一哈爾洛言而無信……」

  「宗主不必擔憂這個,」何隱斷然道,「屬下自有計較。」

  「是了,」連長安聞言微笑,「我早說過,只有交給你,我才能放心。」

  何隱終究無奈,只有拱一拱手:「既如此,宗主保重。」

  連長安頷首答道:「何校尉也請保重。」

  「宗主……屬下一旦安頓好大家,立刻便會趕往建業與宗主會和,等過了長城,宗主不妨刻意拖緩行程,不要急著趕路;還有……」

  「呵呵,我在玉京家裡時,向聞何校尉胸中萬壑,卻惜字如金,幾時變得如此囉嗦了?」

  何隱絲毫不理會她的調侃:「還有……宗主,屬下本該將《白蓮內典》交予您的,但是……」

  「我明白,你即使交給了我,我這睜眼瞎子也沒辦法去讀,不是麼?還是你拿著吧,好好拿著,等到了建業再給我——再讀給我聽。」

  末了,她的聲音又壓低了些,徐徐道:「若不是這書太特別,本也可以在路上叫阿哈獁替我讀的,不過規矩就是規矩,所以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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