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紮格爾……他是我最好的安達,也是我畢生的敵手。當年你們來到白帳時我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堂堂正正打敗他、然後搶走他最心愛的東西一直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對他最大的敬意——直到今天,我的敬意不變,我的理想依然也沒有改變。可是命運卻帶走了他,只留下他的光榮,留下他「未嘗一敗」的神話,我再也沒有機會實現那個夢了……我明明告訴過他,分出勝負之前,千萬別死,千萬別死的……」

  「那一天在大陰山下,當號角響起,當你滿身血污在風裡奔跑,有一半族長和塔索忍不住想要匍匐在你腳前,而另一半則想當即把你按倒在地——巫魔女,戰場哪裡是女人待的地方?可我們各個為你著迷……相信我,三年的時光不會讓這種迷戀消散,只會越演越烈。你不是沒有腦子的女人,你應該明白,你越是拒絕,我們越是勢在必得。沒有男人會任憑一個女人站在比他們還要高的地方,而面對你這樣的巫魔女,更沒有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放棄。這一次是請求,下一次就會變成命令;這一次是親吻,下一次就會變成刀劍。你必須再嫁,否則遲早犯了眾怒,讓阿衍部成為眾矢之的……」

  「為什麼不考慮我呢?就當為你自己考慮一次。相較而言,我要求的很少。只要你嫁給我,為我生個繼承人,再也沒有別的了。你可以保留『閼氏』的尊號,繼續擁有你自己的部屬和奴隸,我甚至還打算把我的財產也都交給你打理——女人執掌門戶,男人征戰四方,就像是愛拉雅雅和阿提拉大單于……嫁給我,你的日子不會變差,只會變好,你依然是草原之母,而這一次,站在你身後護衛你的,不再只是一個大部落,而是兩個了……」

  「我只要一個兒子,巫魔女;只有最強壯聰明的公狼和母狼才能生下最優秀的狼崽,所有我需要你的血統,你為我生的的子嗣。一旦有了繼承人,我就不會再去煩你,你可以從此隨心所欲。如果死亡已永遠將紮格爾鎖在你心裡,那沒關係;有我的庇護,你將尊貴榮耀衣食無憂,守著你的回憶過一輩子。假如哪一天你厭倦了,你也可以去找別的男人,匈奴人、漢人、西域人……都無所謂,各個都可以像你身邊那護衛一樣年輕漂亮——或者你也可以來找我……相信我,我的女人們都說,我實在很不錯……」

  「巫魔女……娜魯夏閼氏,草原之母,言盡於此。我知道你需要考慮,但請別讓我等待太久。別讓……善意變成了仇恨,親吻變成了刀劍,整個草原都變成了你的敵人——畢竟,我們都明白:人生苦短。」

  ***

  人生苦短。

  ……生年不滿百,而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當明月升上頭頂,慕容澈找遍了整座營地,終於在葉洲的帳子裡找到了她。熾蓮閼氏身邊沒有帶半個從人,誰也不知道目不見物的她是怎麼獨自走過這段不長不短的距離的;她就坐在葉洲身邊的一張低矮胡床上,握著他的手。

  「……只剩我們了,」慕容澈掀開簾子進來的時候,正聽見她在對他絮絮而語,「我不願睜開眼睛面對這個沒有他的世界,那麼你呢?你也不願意醒過來……面對我嗎?」

  葉洲依然沉睡,沒有回答。

  連長安察覺到了身後的響動,因而側過頭來:「是你?」

  那一瞬間,慕容澈幾乎以為她已恢復了視力,再或者,是那一夜夢魘般的紫眸女子再頓出現了,他的雙腿頓時邁不開步子,仿佛灌滿了鉛。但連長安卻轉回臉去,輕聲續道:「我認得出你的腳步聲,阿哈獁……」

  ——她依然叫他「阿哈獁」。原來依然是她。

  「宴會散了?他們的談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連長安問。

  一個半時辰之前,她與哈爾洛族長從金帳中並肩而出,兩人心照不宣,對方才的交談統統隻字未提。熾蓮閼氏只吩咐設宴款待貴客,就像她一直遵照草原的風俗,款待所有善意或者不那麼善意的求婚者們一樣;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她自己並沒有出席宴會,但作為葉洲不在時左翼營的統領,以及連長安本人的代表,阿哈獁和何隱卻是必須到場的。

  「散了。」慕容澈答道,「你沒到場,薩格魯部的蠻子們幾乎又要鬧事,但左大將彈壓了他們,好一場吵哄哄的猴戲……」

  「我不是問這個,」連長安打斷了他的話,「車黎、兀赤、呼屣圖……族人們……阿衍部的人怎麼說?」

  「他們能怎麼說?席上哈爾洛十句話有九句都是在講紮格爾……單于,講他們小時候,講他怎麼帶著人馬千里突進、長途奔襲,然後就是拼命的喝酒——和每個張嘴的人喝酒。喝到後來車黎抱著他,兩個人一起嚎啕大哭……」

  「……我能想到那畫面,」連長安的嘴角微微彎起,仿佛在笑。

  「哈爾洛還想將自己的侄女兒嫁給呼屣圖的大兒子;至於老兀赤,我懷疑他已經收了他們的金子……」慕容澈卻笑不出,他深深皺起了眉,「是我錯了……當初實在應該聽你的。如果這個仇由你來報,如果這一千三百死人是阿衍而不是薩格魯,我們不會如此被動,事情就不會鬧到這種地步。」

  「你沒錯,」連長安搖著頭,「如果當初我沒瞎,如果是你我帶兵征伐龜茲,我們也許根本就不能平安回到這裡。給養匱乏,人心不齊,如何征戰?哈爾洛可以屠城,可以搶光路上遇見的一切,我……我卻做不到;何況這一千三百人,肯為我死麼?」

  「左翼營肯為你死。」慕容澈回答。

  「呵,」連長安真的笑起來,她放開一直握著的葉洲的那只手,「你這話說的……多麼像他啊。」

  慕容澈並沒有笑:「無論是葉洲還是何隱,都是難得的人才;」他說,「而最可怕的,則是他們將人心牢牢捏合在一起的那份能耐。倘若他們生在太祖……北齊太祖的年代,封侯拜相,不過等閒;可惜他們卻生在……」

  「生在這個時代,生在我手中,是嗎?」

  不,是生在我的時代——慕容澈想,神思凜冽,猶如寒冰。

  「可惜他們生在……一個傲慢而青澀,卻連真正的戰爭、真正的鐵和血都沒有見識過的……自以為是的小兒皇帝手裡。」

  ——他原以為這只是自己腦海中漂浮的臆念,卻莫名其妙將它說出了口。

  連長安唇邊的笑影倏忽消失,她低低沉吟他的名字,讓他的心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

  「慕容澈……」她說,幾乎要將這三個字放在口中細細嚼碎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也曾是……我愛過的男人。傲慢而青澀啊……這麼說來也許他和我……真的很相像。」

  「……你恨他麼?」

  「曾經恨過……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麼想到問這個?」

  慕容澈卻不肯理睬她的疑問,兀自咬緊牙關,又道:「那麼……那麼……你還……愛他麼?」

  無論是面對千軍萬馬,面對明刀暗箭,面對玉京城經久不息的喪鐘,或是面對沙漠小鎮熊熊燃燒的烈火……在他這一生中,從來都沒有這般害怕過。在這問題出口的瞬間,慕容澈甚至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暈眩;他甚至有了一種瘋狂的衝動,想要奔到她面前,不顧一切地大喊:「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是我!是我啊!」

  「如果……如果當年他遇到的是現在的我,也許我們之間會有不同的結局,更好的結局……」連長安輕聲回答,輕得、仿佛害怕驚醒一場美夢似的,「不過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何校尉說的,那時候……我們都太過年輕——現在的我,只愛紮格爾,無論生死,唯他一人。」

  ——唯他一人……一人……一人……

  忽然,連長安再度笑起來,甚至笑出了聲——過去一個月裡她的笑容都不如今夜這麼多,仿佛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仿佛她並沒有站在一道人生的重要難關跟前,仿佛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這永不停息的光陰的河水並沒有改變她,面前這個女子依稀還是許多年前的樣子,帶著未嫁少女的促狹與天真:「阿哈獁,雖然你一直都古裡古怪的,不過今夜,實在是特別奇怪呢……不過,你來得正好,有個地方我很想去『看看』,你願意做我的眼睛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