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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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左大將忽然放聲大笑:「娜魯夏閼氏,您把薩格魯部的戰士們當做乞丐對待麼?施捨一點殘羹剩飯就能打發我們?」 「不,絕不。」第二次,短短幾句話之內,這已是連長安第二次使用這麼強烈的否定詞,「如果我冒犯了您或者冒犯了尊貴的薩格魯部,都請您原諒,我並無此意……」 「很好,如果我的部下方才冒犯了您,也請您原諒,閼氏——他不過是個只會騎馬打仗的粗人,和我一樣,孤狼的部落裡只有粗人……等我們離開金帳後,我會遵照古道砍掉他拔刀的那只手奉上。」 「不必,」連長安急忙搖頭,她可不想將這鬧劇變成貨真價實的血仇,「讓您的勇士保留他的手吧,我願意原諒他的冒犯……」 「但是我不會原諒!」哈爾洛塔索再次打斷她的話,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我不會原諒有人對『我的閼氏』亮出兵刃,任誰也不原諒!」 ——我的……閼氏? 連長安微垂眼睫,她明白了,事態無疑比她起初預料的還要艱難百倍。這驕傲的頭狼勢在必得。 而她,已別無選擇。 果然,他對她說:「人多口雜,不如……我們單獨談一談吧,娜魯夏閼氏——只有你和我。」 七六、晝短苦夜長 當人群退出,當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也隨之消褪,左大將發現自己在用另外一種目光打量黑色座椅中黑衣的女子——不是勁敵對勁敵,而是男人對女人。 「究竟怎麼回事……你的眼睛?」於是他用這個問題開始了對話。一路上哈爾洛族長聽說了許多傳言,每一個都像是喝幹了三大袋烈酒之後誕生的白日夢,統統稀奇古怪荒誕不經。他們說她其實是雪山上的精怪;說她不敬拜長生天,反而向異族的邪神祈求;說紮格爾大單于葬禮的那一天,她在火葬台以自己腹中胎兒的性命為代價,和魔鬼交易,從而由死裡復活……自東方至西方,從冬天到夏天,整個草原都在談論她,談論她死去的丈夫和她突然失去的兒子,卻沒有人說得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睛?我的大夫說,瞧不出有什麼問題。」連長安顯然沒料到他會談起這個,微一怔,方回答,「只不過我不願去看罷了——不願去看……這個沒有紮格爾的世界。」 哈爾洛沒有即刻接口,那一瞬間,他和她都在想著紮格爾·阿衍——想著一個如同今夜這樣的初夏時節,那傢伙穿著吟遊歌者的粗陋袍子,騎一匹老馬,在午夜宿營的火堆旁從天而降;身後背著東耶琴,身前坐著她。 「……我已替他報了仇;」左大將咬緊牙關,忽然紅了眼睛,「只可恨不能殺他們兩次三次,十次百次!」 「是的,你替他報了仇……」連長安靜靜承認,然後靜靜指責,「然後便要來吞併他的部族,褻瀆他的婚床。」 「吞併?」聽了她的話,白帳的主人又好惱又好笑;那張被戰火和刀兵磨礪過的臉孔,忽然顯出了幾分當年吊兒郎當的樣子,「風的子民只服擁強悍的戰士,只服擁鐵與血。弱肉強食,這便是長生天的法則……何況這不叫吞併,這是繼承。狼群裡的頭狼死了,必定會有新的年輕力壯的公狼站出來,挑戰它的敵人,保護母狼和幼崽——總要有人來繼承這一切。而我相信,假使叫紮格爾自己選擇,他也會希望那個人不是別的老混蛋,而是我。至於……褻瀆?我真不知道你的匈奴話是誰教的,你當真懂得這個詞兒的意思嗎?假使死去的是你,而活下來的換成了他,難不成你還以為,紮格爾會空著你們的婚床一輩子不再娶了?」 不,不會的——連長安很清楚答案是什麼,所以她沒有反口,只是抿了抿嘴唇。 「……這是長生天的意願。」哈爾洛道,「帶著阿衍部嫁過來吧,讓鷹和狼合二為一,到時候不僅這座草原,整個天下都會為我們而顫抖——我知道你很傷心難過,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紮格爾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會比他差的。」 「不,」連長安依然搖著頭,指甲掐進手心,聲音有如夢囈,「你不如他,永遠不如他……他是註定永遠活在歌謠裡的單于,我們頭頂的璀璨星海中永遠會有他的位置,即使千百年後,人們依然會傳唱他的故事——年少英武,從未一敗,卻不料叫赫雅朵大閼氏一語成讖,真英雄,卻悲劇地死于……死於陰謀詭計之手……紮格爾是註定的傳奇!」 「他的確是——但他死了,而我還活著。」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黑暗裡回聲雋永,經久不息。 連長安覺得自己應該哭泣——雖然女人的淚水未必能軟化男人的野心——但是雙目卻枯如骨骸;她模模糊糊聽見哈爾洛在說:「……也許他真的是長生天寵愛的小兒子,他在這殘酷的人世太久了,長生天思念他,便招他回去。」 然後有一個聲音喊了起來,尖利顫抖,像是個極度悲憤極度委屈的小小女孩兒,絕不像草原的閼氏:「並不久!他還只有二十六歲,只有二十六歲!那麼短暫……」 「其實……」哈爾洛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吐露這個秘密,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其實紮格爾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活得很久,在他小時候就有過一個預言。」 「預言?」連長安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又是預言!我痛恨預言,它們都是故弄玄虛胡言亂語!我曾和紮格爾一併登上惡魔雪山,那裡的大巫姬親口對我們說,紮格爾會有一個勇猛無雙的兒子,陪著他騎駿馬踏過世間最寬廣的河流——可結果呢?」 哈爾洛的雙眼忽然睜大,甚至連聲音都開始搖晃:「大巫姬……真的這麼講?」 連長安幾乎咬碎口中銀牙:「當然是真的!」 薩格魯部的族長望向熾蓮閼氏的目光裡忽然滿是悲憫:「娜魯夏閼氏,你知道麼?這世上最寬廣的那條河並非存於地面,每一個夜晚它都高懸在我們頭頂。那是連接草原和萬星之都的『歸鄉之路』啊……當我們死去,當我們身化飛灰,便會乘著煙霧的駿馬,循著那條路、踏過那條河回到長生天的身邊去……不管你和紮格爾當初是怎麼理解的,但現在……其實已經很明白了,他和你們的兒子一起走了,『預言』已經實現。」 在惡魔雪山之上,那老嫗吞吃了他和她的血,並為他們預言未來。她告訴紮格爾:「你會有個勇猛無雙的兒子,與你一起騎駿馬踏過世間最寬廣的河流。」然後她又告訴連長安:「你也會有個兒子,他生著黑色的皮膚黑色的眼,額頭上開一朵血蓮花。」 ——原來預言已經……實現…… 哈爾洛見連長安再也沒有激烈反駁,只是呆呆坐著,一言不發,便繼續講起了那段往事;他鋼刀一般的口氣也漸漸軟化,充滿過去的氤氳:「那時候他的父親納蘇爾單于還活著,我們在金帳一起長大——我、紮格爾、還有厄魯。那一年赫雅朵大閼氏的女兒剛剛出生,我還記得,真是個漂亮的小娃娃。納蘇爾單于自然非常高興,於是按照慣例大宴賓客,還請來了當時非常有名的一位巫師。可是那巫師看了新生的嬰兒卻只是搖頭,納蘇爾單于問他為什麼,他說小塔格麗不過是黎明前草尖上的露水,太陽一出現便要消失了。大單于自然大發雷霆,那巫師卻毫不害怕,反而說:『您不喜歡露水,那火焰如何?火焰般璀璨,火焰般短暫,註定與另一簇火焰相遇,在新的燭芯上燃燒下去……』單于更加生氣,便用弓弦勒死了他,從此金帳裡再沒人敢提起那個瘋子,再也沒有巫師造訪。但小塔格麗真的很快就病死了,但這『預言』,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誰,紮格爾尤其心知肚明——後來他就常常說起一句話,你們漢人的話……」 「我知道,」連長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模模糊糊遠在天邊,「他總愛講……生盡歡,死無憾。」 「……是的,『生盡歡,死無憾』。」哈爾洛沉重地點頭,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心覬覦的敵對族長,她也不是玉帳的閼氏;他們只是逝者的血親骨肉,只是在共同回憶些久遠往昔,以此相對憑弔,互慰哀思。 「可是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他似乎永遠那麼快活……他是那麼喜歡好馬、好酒、好刀,喜歡放聲大笑、彈琴唱歌……」 「如果換作是我,我做不到——我不如他,至少這一點也許你沒說錯。紮格爾……他的勇氣,他面對命運的那份坦然……的確無人能及;他註定是個傳奇。」 「……但他已死了,而我還活著——你和我……我們都還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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