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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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連長安放鬆雙肩,令自己向後靠在烏木椅背上;她忽然覺得厭倦,不想再把這個無聊的攻防遊戲繼續下去了。 「我不會嫁給你的——因為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都只會嫁給我愛的男人。」她緩緩開了口,「我愛紮格爾,這世上我獨愛他一人;不管他是單于還是奴隸,是活著還是死去……同樣的,紮格爾娶我,也並不為著我的身份,只不過因為我是我自己而已。他既然選了我做他的『命運之女』,我便註定要承擔他的『命運』,承擔他留下來的部族和責任,至死方休——烏維塔索,抱歉,我不能答應你,請回吧。」 草原少年眼中的迷惑更盛,好半晌,他方道:「娜魯夏閼氏,你也……很愚蠢啊。」 「也許……也許你是對的。」連長安並未覺得被冒犯,反而前所未有的心平氣和。 她知道他們無法理解;她知道在他們眼中,自己和紮格爾一樣古怪,甚至她才是他古怪的罪魁禍首。他們畏懼她、也許還有些尊敬她,因她勇冒矢石親赴戰場,因左翼營上空飄揚的熾焰蓮旗。但他們沒人喜歡她……也許現在更加不喜歡她…… 他們說紮格爾因她而死,因為她的要求,所以他不肯娶送上門的龜茲公主,這才激怒了傲慢的龜茲王,從而鑄成大錯;他們說是她害死了腹中的子嗣,她是殘酷的雪山惡魔派來斷絕「黃金血」的妖女啊……即使葉洲始終人事不知,但他布下的「眼睛」和「耳朵」們一直都在工作,這一切連長安都知道——她知道在私下裡,依然有很多人稱呼她為……「巫魔女」。 達罕部的烏維塔索,想要和自己無能的右賢王哥哥一爭短長的草原少年終究還是無功而返,這位失敗者似乎也並不怎麼在乎。離去的時候連長安送他到營門外,他開口與她話別——語氣依然是那麼硬邦邦的。 「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孤身回去,」他說,「為了你,我不在乎是不是必須殺人或者流血,達罕部的男子漢不會在乎……或者,我應該把你綁在馬鞍後頭,就這麼帶走……」 「很高興您最終決定不那麼做。」連長安回答。莫名的,這位白帳的關鍵人物說話的口氣總讓她想起紮格爾,就像是從一棵樹木聯想到整片森林——但他不是他,永遠也不可能替代。 然後,那句話便飄進了耳中,溫軟、低沉,岩石般的堅硬奇跡般不復存在。 「可是我此刻覺得……總有一天,我也許會為此而後悔的。」烏維塔索說。 這就是做瞎子的致命缺點,當變故到來時,你總是太過遲鈍,難以及時應對——連長安只聽見了馬嘶聲、風聲,嗅到年輕的塔索纏馬鞭的杜松草的氣味,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或者已經發生,自己卻一無所知或者不願瞭解,然後一切便結束了。 烏維帶隊打馬而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威嚇:「你既然因為那樣愚蠢的理由不肯嫁給我,便也不准嫁給別人,否則我還會回來的!」 *** 烏維沒有再回來,終其一生,連長安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者不如說,她從來未曾「看見」過他,她只不過聽過他的聲音,曾經與他近在咫尺,曾經有機會,她可以與他攜手一生——不過如此而已。後來,她也曾或多或少聽說了他的事蹟,聽說他多年後終於羽翼豐滿,在白帳中親手格殺兄長,自立為右賢王與達罕部之主,讓這個古老的鐵血部族再度壯大興盛起來……不過那都是遙遠的、另外一個故事了。 在那個瘋狂的春天裡,連長安實在記不得一共有多少位求婚者來過玉帳,自己又曾經擁有過多少種「可能的」未來。她就像是個被逼背書的孩子,應付了這一頁便忘記了前一頁,等初夏到來,淺紫粉白的查桑花兒再次開遍草原,只有兩個人給她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並且這個印象,於她之後漫長的一生中,偶爾還會從記憶的深海中浮現出來。 ——烏維塔索自然是其中之一;剩下的那個,則是她的最後一位求婚者,薩格魯部的族長,左大將哈爾洛。 薩格魯部距離金帳並不算最遠,而他卻姍姍來遲——因為他來自戰場;他的禮物不是金銀寶玉,也不是香料毛皮,而是鮮血、頭顱與復仇。 雖然並未親眼所見,但是在周遭人的轉述間,連長安可以輕易於腦海中勾勒出這樣一副畫面:左大將風塵僕僕自遠方而來,傍晚暗紫色的天空閃耀在他肩頭;他草草包紮的傷口還在流血,而不及替換的征袍上則黑紅滿襟。 那一天阿衍的營地中再次吹響了迎接貴賓的號角,金帳開啟,所有的阿衍貴族們濟濟一堂。哈爾洛族長的隨從將三隻木匣放在她腳邊;她聽見蓋子打開的聲音,然後便是滿帳驚呼。 「這是龜茲王、他的獨子謄恩王子、還有從已死的喀琦絲公主的屍首上削下來的首級,」哈爾洛族長的聲音飄在半空中,顯得那樣虛幻莫測,「這是已成焦土的庫丘綠洲,這是我薩格魯部一千三百勇士的血肉英魂……娜魯夏閼氏,我最敬愛的兄長的未亡人,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來娶你了。」 他並不是來求婚的——連長安猛然醒悟到,他只不過是來向眾人「宣佈」,他要娶她,非娶不可,僅此而已。 連長安還記得多年前的那個哈爾洛塔索,紮格爾的好安達;記得他醇酒美人恣意放誕,記得他在庫裡臺上,第一個倒戈支持自己的夫君……此時此刻她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滿帳匈奴貴族和阿衍武士的神情,但她猜得出,她能感覺到。 他已打動了他們,毫無疑問——用一次不可思議的凜冬突襲,用一千三百薩格魯精銳騎兵的性命犧牲,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古道,用血與火。 氣氛改變了,對手一上來便主導了戰場,他這一步棋實在威力無窮。連長安不由想。 ——車黎將軍、兀赤將軍、呼屣圖將軍……所有的阿衍族人們,他們將之前的求婚者統統看成是窺伺主家財產的強盜和小賊,所以他們一直站在我這邊;但現在……他們是不是都記起了,哈爾洛曾于金帳裡生活過許多年,他在幼時便和紮格爾結為了安達?現在他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想像,想像「兄死弟及」,比紮格爾還要年輕、還要兇狠、還有雷厲風行的左大將坐在單于王座上的樣子? 連長安用手指緊緊抓住烏木座椅的扶手,感覺他與她,正在虛空中一張看不見的巨大棋盤上對弈。「幫助我,紮格爾……」她向星空之海上永遠的愛人祈禱,「這是你為之拼盡一切乃至於犧牲性命的草原;是你留給我的、僅有的、永遠不朽的子嗣;是我們共同的夢……請你給我勇氣……」 「我不會嫁給你,」連長安努力用自己最鎮定的聲音宣佈——萬丈懸崖就在腳邊,她知道自己決不能軟弱,不能後退一步,「除非蒼天崩塌在我頭頂,碧綠的大地開裂將我吞噬,波濤洶湧的河水將我淹沒……我發誓!」 她也許太過急切了,因為四面八方突然炸開。有人咆哮,有人喝罵,有人低聲詛咒;連長安分不清這些喧鬧的匈奴腔調究竟屬於誰——薩格魯部的武士?還是自己帳下的臣屬? 「請別褻瀆神聖的誓言,」左大將哈爾洛的聲音響起,他果然動了怒,「你會嫁給我的,你必須。」 「不!」連長安睜著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雙眼直面前路,像個任性的小女孩兒一樣堅定搖頭,「絕不。」 周遭的嘈雜聲越發大了,似乎是誰推翻了案幾,打破了酒杯,然後「唰」的一聲鳴響,刀風破空——他們竟當真動了手!在主人的氈包之中,公然無視禮節與律法? 更多的兵刃出鞘之聲跟著響起,密如急雨,幾乎連成了一整片。「住手!」連長安站起身來高喊,「全都給我住手!」 她的呼喊似乎起了作用,騷亂很快停止,刀劍落了地,腳下傳來咒駡和哀嚎。喧囂之中忽有人冷冷喝令:「全部退下!這是在熾蓮閼氏、草原之母駕前,再向前一步,立斬不赦!」 這句話是用匈奴語說的,瞬間撫平了她緊張的心緒——是阿哈獁!這麼久以來一直刻意躲避自己的阿哈獁,他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忽然現身了! 隨後響起的是漢話,是何隱的聲音,近在咫尺:「宗主請安坐,」他說,「屬下在這裡。」 ——是的,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他們都在身邊。 「……哈爾洛族長,謝謝您為亡夫報仇雪恨,這三顆首級我收下了;您的善意,我也收下了。」於是連長安緩緩落座,緩緩道,「您會得到整個阿衍部最真誠的感激——除了婚姻,您可以要求任何謝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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