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她聽過這聲音,莫名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白蓮宗主,」那人又道,「……『山高水遠,他日相逢,定與宗主會飲於朱雀橋上』,您還記得麼?」

  「你是……那位……紅蓮?呵,你們總是神神秘秘的出現,這一次,也會神神秘秘的消失吧?」

  「在下紅蓮華鏡塵,這是舍妹鏡寒;龍城一別,彈指數載,宗主風采依舊。」

  即使內心空乏疲累,連長安依然忍不住彎起嘴角:「風采依舊?你是在說,我和三年前一樣落魄狼狽……是吧?」

  「宗主說笑了。」華鏡塵回答,他的聲音永遠那麼鎮定平和,帶著冷冷的疏離——可此時此刻,這種疏離卻遠比真心關切更讓她感到舒服自在。

  「我是在說笑……」那些在親近之人面前沒辦法說出的話語,對著陌生的來意不明的他,忽然再無障礙,「三年前我浪跡天涯一無所有,這三年裡我擁有了一切卻又失去,依然一無所有……我的樣子,肯定比在龍城時還要可悲可笑吧?」

  「您並非一無所有……」

  「那我有什麼呢?你倒說說看,我還有什麼呢?丈夫、孩子、未來……都沒了,我即使睜開眼,也已看不見任何東西,四處一片黑暗……悔恨……如今只剩悔恨……」

  「悔恨並無益處,」華鏡塵道,「你我都是命運的江河中小小的水花,不過隨波逐流,不過如此而已。」

  「我不信命運。」連長安恨恨咬牙,「即使此時此刻我依然不信。」

  「蓮華之女……」華鏡塵的聲音是隱隱帶著笑的,「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我就是『命運』送到您身邊的,三年之前如此,三年之後亦然——我遠涉千里為你而來,我會幫你。」

  七二、蘭澤多芳草

  我遠涉千里為你而來——為了……殺你。

  在這一次北上草原的五百「白蓮之子」中,缺了一邊耳朵,臉上還有兩道交錯刀口的「何」流蘇並不顯眼。她的驕傲、尖利以及那用鼻孔看人的習氣似乎已跟著她的美貌一道消失無蹤了,整個人低調而削薄,就像是片灰色的影子。

  與憶事起便知曉自己身世、並因此始終不平的連長安不同,在流蘇真正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的天賦,從而開始懷疑的時候,她已經在連懷箴身邊待了整整十年。

  這十年足夠塑造太多太多東西了,至少教會了她接受,接受自己附屬於「懷箴小姐」這個事實。流蘇瘋狂地崇拜連懷箴,這種崇拜不僅沒有因為她們的關係從「主僕」變成了「姐妹」而有絲毫減損,反而與日俱增。

  ——而她有多崇拜連懷箴,就有多看不慣連長安。

  同為庶女,同為姐妹,同為白蓮的一份子,自己雖與「懷箴小姐」天差地別,但無論如何,也強過「只會繡花的那位」百倍。連流蘇是懷著這樣的自信和驕傲的,她相信自己才是更為優秀、更配成為「連家小姐」的那一個——雖然連鉉只給了她一個美麗的遙遙無期的承諾,在其他人面前,她依然只能姓何;雖然命運,顯然對她太不公平……她從不敢做夢有一天自己能變成連懷箴,但她真的常常幻想,假如她是她,她一定做得遠比她好,好得多得多。

  可是,忽然有一天,敕使從太極宮而來,一頂鳳冠落進了連府;卻沒有如理所當然的那樣落在連懷箴頭上,反而便宜了繡房裡的廢物。

  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一千年前還是一千年後,每一位懷春少女都或多或少做過這樣的美夢:夢到有高貴英俊、並且會將她捧在手心裡的男子翩然而至,疼她、寵她、眼睛只看著她,以及最重要的,還能夠為她鋪設閃閃發光的青雲之路。倘若要到太極宮裡做皇后的真的是連懷箴,流蘇只有打從心眼兒裡替她高興,但連長安……憑什麼?她憑什麼?憑什麼是她而不是自己?

  那嫉妒的毒牙一生,從此再無安寧。

  後來變故起了,後來連家敗了,後來那如同謫仙的懷箴小姐化作了紫極門上的焦臭與飛灰——因為她……都是因為她……假如我是她,一定不會如此……一定不會!

  說起來,連流蘇的運道並不差,至少在那一日全城圍剿之時,她還能帶著連懷箴的光風劍安然離開玉京。她有白蓮的血統,無論是驅使血鳶還是改變容貌,亦或者攝魂之術全都難不倒她;甚至武藝也頗有根底,只要不是和懷箴或者葉洲這樣真正的高手相比——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用,「懷箴小姐」死了,自小到大塑在心目中的華美神像轟然坍塌,她的世界業已隨著連家一道崩潰,只剩這副皮囊,宛如片隨風飄飛的枯葉,不由自主,南北東西。

  變裝易服站在玉京城外,回首遙望急劇隱沒在暮色裡的青灰色的城牆,那是連流蘇畢生最為茫然失措的時候。那一夜她抱緊光風寶劍,縮成一團哀哀哭泣——這世上曾有一人,無論是出身相貌還是頭腦手腕,樣樣堪稱完美無缺,沒有什麼麻煩能夠難住她;只要有她在,一切問題總能迎刃而解……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因為那個廢物……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廢物!

  即使是在連氏宗族之內,也鮮有人知道流蘇的真實身份,但掌管《白蓮內典》的何隱不同,從接過鑰匙的那一刻起,對他來說連家就沒有秘密可言。他清楚「連」流蘇的價值,假若那躍下城牆的連長安不幸死去,這位宗主不為人知的私生女兒就是最後的、僅余的「白蓮血」;何隱甚至產生過奉她為主的想法,可當流蘇真正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何校尉卻不得不打消了這個主意。

  她並不是掌管一族血脈的材料——何隱幾乎在瞬間便作出了判斷——她忠誠,甚至不如說,過於忠誠了;她的眼中只有死去的連懷箴的幻影,除此之外,一片空無。

  隨後便傳來了葉洲帶著個神秘女子出沒的消息,何隱聞聽之後立時動身趕往西北邊陲,卻不料眾目睽睽之下沒能說服葉洲,反而令手足兄弟反目成仇。不過,這一趟倉促之行還是有收穫的,至少他知道了,另一朵「白蓮」依然活著的消息。

  ——既然這一個不成,那麼……另一個呢?紫極門上、刀斧之下,那全無懼色厲聲咒駡的「另一個」……她呢?

  可惜慕容澈的身體突然變化,拓跋辰手底覆雨翻雲,看似平靜的朝堂上處處都是暗藏的漩渦。這一切都讓剛剛站穩腳跟的何隱疲於自保,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親自尋找據說失蹤的連長安,他只有假手於人……於是,他想到了連流蘇。

  「……三小姐,」那時候他對她說,「您知道我的使命。宗主去世前一晚,將《白蓮內典》交給了我,我現在要告訴您的,是在他過世後我才來得及翻閱的內容,是《內典》記載的隱秘中的隱秘,請您一定要好好聽我說。」

  「沒什麼好講的,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流蘇斷然搖頭,神色淒厲,「宗主死了,小姐也死了,我只想報仇,替小姐報仇!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麼刺殺慕容小兒?你打算怎麼給含冤而逝的兄弟姐妹們一個交代?」

  「我不會刺殺慕容澈——至少現在不會。」何隱暗歎一口氣,回答她,「即便殺了他又有什麼用?我是《內典》的守護者,我唯一的任務是確保『白蓮血』的存續,以及那至高無上的唯一的「目的」……為了這些,什麼都能放下什麼都能犧牲,我什麼都肯做。」

  「我才不在乎什麼『白蓮血』,」連流蘇絲毫不理會他的解釋,兀自喊道,「我只是憤怒,止不住地憤怒,為什麼活下來的不是小姐?」

  何隱望著連流蘇狂亂的眼神,還有她臉上病態的潮紅,低聲道:「副統領她……是有可能活過來的,假如老宗主對『預言』的解讀是正確的話……『雙星輝照,蓮華不死;終將複起,其勢更烈』——連氏百年間最優秀的子孫,預言裡的『蓮華之女』,她……絕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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