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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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彭玉依言離去,只二人並騎行至左翼營中。下馬之時,慕容澈有意無意瞟了何隱一眼:「……好久不見。」 果然是他——何隱心中低歎。他搶先下馬似要伸手去扶,慕容澈連忙謙讓,身形交錯間何校尉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答道:「陛下……好久不見。」 聽到這個久違的陌生的稱呼,慕容澈的嘴角徐徐上勾,他也刻意用上了那個如今再無意義的官職,用同樣的低聲道:「你在嘲笑朕麼……何提督?」 於是兩個人相視莞爾,笑容裡有光陰的影子盤旋飛舞;個中真意,也只有他們自己方能明瞭吧。 「那麼娘娘……宗主……」笑聲止歇,何隱又道。 慕容澈一擺手,臉上的神情空茫一片:「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不過這一次,應該會知道了……」 何隱忽然想起方才彭玉口中的疑問,還有那年輕人看向慕容澈時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一時無話可說——荒謬如此,任誰也無話可說。 葉洲的帳篷位於左翼營的西北角,周圍星羅棋佈著白蓮諸子的居處。恰逢宗主蘇醒,數百兄弟姐妹又到了營地外,他們此刻都去忙這兩件大事了,並沒有留人守候。慕容澈是熟門熟路的,帶著何隱徑直進了帳;帳內極樸素,甚至可以說簡陋寒酸——只一盞燈,一隻矮幾,一張硬床。 左翼營副將便躺在那張床上,面色青灰,身上蓋著半副薄被。何隱走上前,屈身半跪於地,握住葉洲冰冷的手,顫聲喚:「……葉兄弟?」 葉洲安然沉睡,無人應答。 何隱只覺一股難耐的酸楚直沖鼻咽,他用力攥著葉洲的手,不禁又喚了一聲:「葉兄弟,是我!」 慕容澈在他身後的陰影裡低聲道:「他沒辦法回答你的,他幾乎連呼吸都沒有……」 何隱的身子猛地一震,連忙伸手去探。葉洲果然既無呼吸也無脈搏,就像是具剛剛死去的屍體。 「他應該沒有死,」慕容澈的聲音繼續響起,仿佛懸在半空中,「事實上,當我和他逃出來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傷,可現在傷口已經消失了,他卻無法醒過來。」 何隱猛地轉回頭:「傷口……消失了?」 「也許你明白,他說過……他說他曾死而復活,他是『真正的』白蓮之子。」 慕容澈原以為何隱會茫然不解,或者會驚異萬分——無論是哪一種,一定都會不住追問自己事情的原委。但是沒有,並沒有。白蓮軍的何校尉只是雙肩一聳,渾身肌肉緊繃,許久之後,他鬆開了葉洲的手,一邊站起身,一邊輕聲道:「原來如此。」 慕容澈望著他臉上的表情:「你……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我知道;」何隱點頭,「……我們走吧。」 「那麼告訴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慕容澈心頭狂跳,忍不住大聲道。 何隱抬起眼,仔細打量面前長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仿佛與他初次相識似的。 「……原來如此。」他輕聲喟歎,「遇水不溺、遇火不焚;無解之藥,萬靈之丹……你也成了『真正的』白蓮之子,是吧?」 望著他臉上那若有若無的憐憫,慕容澈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憤怒襲來,自己那點可悲的理智瞬間便被淹沒吞噬:「你知道?你們果然都知道!」他大踏步上前,伸手指著沉睡中的葉洲,「沒錯,我也是的;我也變成了這種不人不鬼的身體,今日的他就是明日的我,被這該詛咒的血束縛,連死的自由都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玩弄人命的瘋子,現在總該滿意了吧?」 這幾日中,無論是阿衍族人還是白蓮之子,營地中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樣。很久很久之前,當他由健康俊朗的青年變成了虛弱醜陋的鬼怪,他可有多麼想念過去的自己,想念銅鏡裡曾經的倒影——離開玉京之後,他再也沒有于盥洗時睜開過眼睛。 後來,與她重逢,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直至有一天終於厭倦,想要離開了,卻再次被命運捉弄,陰差陽錯反拼了命要趕回來……是她的哭泣聲把他從夢中喚醒,是她的妖法控制了他——那時就仿佛身體裡燒著一把火,就仿佛再次陷入了渾渾噩噩的高熱,就仿佛,回到了「死者之眼」的那個拂曉時分……忽然之間塵世不復存在,生與死、血與火、前路和危險統統不復存在,心裡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她在那裡,她需要他! ——原來這才是藥石罔救的病,這才是無法可解的毒。難道我的人生,就註定是你們手心裡的小玩意兒麼? 「我不知道你明白多少,不過,你肯定誤解了。」帳內一燈如豆,何隱緩緩搖著頭,「的確,『白蓮血』可以引發奇跡,但『血』只『給予』,並不『控制』。你的所有決定,都來源於你自己,每個人的人生終究都是自己無數次選擇的結果,譬如你,譬如我……你將宗主從火焰中帶出來,並不是因為『血』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想要這麼做。同樣的,葉兄弟沒有死,也不是因為『血』不允許他死,只不過是他自己想要活著罷了——『血』給了你重拾過去的機會,『血』也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機會,不過如此而已。」 「重拾……過去?」這四個字從慕容澈的齒縫中溢出,「回不來了!過去的一切……你,我,她……全都回不來了!即使我恢復了自己的面孔又能怎麼樣?宣佑帝慕容澈死了,他已經死了,誰能讓他活過來?」 「是的,宣佑帝慕容澈死了,廷尉府提督何隱也死了;但你還活著,正如我也還活著。」 話語消散在風裡,狂怒忽然不翼而飛,慕容澈不禁勾了勾嘴角——自己多像是個朝空氣又踢又打的蠢孩子啊……即使朱顏辭鏡花辭樹,幸好無論他們還是她,都還活著。 「何隱,你還記得自己的誓言麼?記得死去的廷尉府提督對死去的宣佑皇帝的誓言麼?」 「……何隱言出必踐。」 「好,那我問你,若我與她分道揚鑣,你是跟隨我,還是跟隨她?」 何隱張開口,卻全然說不出話來。 慕容澈轉身走到帳門前,掀開簾子,話語半似玩笑,半又似認真:「當然,你也有別的選擇。你現在就可以去告訴她我是誰,或者告訴……你的兄弟姐妹們,我想他們不願你為難,會很快替你做出選擇的……」 羊毛氈簾「啪嗒」一聲落下,壓住了他的後半段話語,使之輕如雪片:「你放心,我並不是活膩了,我只是……厭倦。也許該是時候……畫一個句點了。」 *** 三百年後的今日,當長久分散的兩支溪水再度彙聚,波濤洶湧的血脈的源流啊,這就是……我們的句點嗎? 玉帳之中,薩尤裡手上的提燈左搖右蕩,漆黑的影子和刺眼的光亮死死扭打在一起,片刻也不肯停歇。 「……你們在做什麼?快住手!」年輕的侍女忍不住尖叫,可是聲音出口,卻微弱有如歎息。 她分明看見那位「南方來的大夫」從童子手中的木匣裡取出數寸長的明晃晃的銀針,深深刺入娜魯夏閼氏的眉心。她看見閼氏的皮膚上浮現出奇詭的銀白花紋,然後那些花紋便好似浸了血的白布一樣,漸漸變紅,越來越紅,最終濃郁得再也化不開……自始至終,閼氏一直閉著眼睛,神情沒有半分痛楚,反而如沐春風。 「住……手……」薩尤裡想要阻止他們,至少也要叫守衛進來,但無論身體還是喉嚨,就是無法順利聽從頭腦的指揮。 一聲脆響,銅質的提燈落了地,咕嚕嚕滾向旁邊;火焰幾乎在瞬間熄滅,帳篷內立刻變暗了。 「寒兒!」白髮蒼蒼的老醫者滿臉都是汗水,低聲呼喚,手上卻沒有停;一根銀針接著一根銀針,依序刺入連長安的身體。 那分明是個啞子的僮僕竟然開口答應,嗓音清脆嬌嫩:「知道!」他伸出手,一簇璀亮鮮紅的光焰立刻浮現在半空裡,將陰影逼回玉帳的角落;熾蓮閼氏慘白的肌膚映著紅光,臉上身上,根根銀針閃閃發亮。 薩尤裡望著那火、那針,還有那僮僕深不見底的黑色瞳仁,忽然覺得一陣難以抗拒的眩暈襲來,就此軟倒在地,再無聲息。 僮僕望著昏厥的侍女,不禁長籲一口氣,隨即掏出塊帕子,小心翼翼湊過去替醫者擦拭汗水。「塵哥哥,要不……我變成她的樣子去門口守著,那胡婦估計快要回來了。」 最長的一根銀針在那郎中的手指間徐徐撚動,然後他一提腕子,將針拔了出來:「沒關係了,」他說,也是一聲長歎,「已經結束了,她該醒了。」 隨著根根銀針次第取下,連長安身上的蓮印漸漸褪了色——或者不如說溶化進了皮膚裡,蓮印消失之後,長安原本慘白的膚色倒似紅潤健康了許多。 果然,在被打發去煎藥的額侖娘回轉之前,她便醒了。 「……蓮華之女。」床榻邊有人輕聲呼喚,三根冰涼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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