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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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隻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閼氏,這次薩尤裡再不聽你的了,你可一定要好生歇著。」 額侖娘的聲音緊接著傳來,冷靜地似乎不帶感情:「長安,不,閼氏……沒有孩子,沒有小塔索,什麼都沒有……」 ……沒有? 不可能的,她艱難地伸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那裡平坦如昔,她的孩子呢? 「沒有孩子。」額侖娘重複道,嗓音卻再也維持不了方才的鎮定,仿佛在怕得顫抖不已,「那一天在靈帳裡,是我和薩尤裡替您接的生……那不是胎兒,只不過是一堆……不成形的血塊而已。」 ——不可能的!這絕不可能!她的兒子,她和紮格爾的寶貝,被雪山上的大巫姬預言過的黃金家族的塔索……在她肚子裡緩緩變大,調皮地伸腿踢她,整整七個月啊…… ——她方才明明還……夢見他了。 忽然之間,虛空中有個聲音宛若雷鳴:「……無論是神明還是惡魔,求你們聽取我的願望!我要紮格爾回來,我要他回到我身邊來……蒼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證,星空、日月以及我身體裡的花朵作證……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為此我不惜任何代價! ……代……價? 連長安猛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右手使勁掙脫,反捉住額侖娘的手腕:「紮格爾……紮格爾呢?」 額侖娘還未回答,「噗通」一聲,薩尤裡已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單于他……他已去了星空之海,我們以為你也沒救了,那一會兒生下……生下……後,你真的沒氣了,幸好後來又活過來……閼氏啊,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紮格爾……並沒有得救? ——她分明付出了「代價」,她失去了她的兒子,她付出了自己擁有的一切!還不夠麼?這樣還不夠麼! ……多麼荒謬。 這個夢她鮮有的印象深刻,甚至連那小小少年撲在臂彎裡的重量,都是那樣生動鮮活。他們怎可能已經死去,不在人世?她分明知道敕勒達長大後的樣子,她分明能看見自己和紮格爾一道成熟一道衰老,直至雞皮鶴髮依然雙手交握……那不可能僅僅是夢,僅僅是幻想。相比於夢境和幻想的栩栩如生,她醒來後面對真實的死亡可有多麼虛假多麼荒唐!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才築成的小小幸福,就這麼輕輕巧巧的……沒了? 一雙利爪死死揪住她的心,但她的淚與血,都已流盡。悔恨和憤怒持續不斷地啃齧她的骨髓,如同細小毒蟲,如同永恆火焰。 ……火焰。 薩尤裡的哭聲遠在天邊,自己的嘴唇一陣甜蜜冰涼。連長安知道這是小巧的羊毛刷沾著蜜水輕輕刷過,這麼久以來,原來她就是靠這個、以及懷裡的熊熊火焰才活下來的吧? ……火焰…… 她發覺自己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她是草原的閼氏,她不能這般虛弱下去。 「去倒水……再拿盞燈來,太暗了,我什麼都看不見。」她說。 薩尤裡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是連傷心都忘了。小丫頭害怕地望著額侖娘,額侖娘也驚恐地望著她——就像是數日之前,她們在靈帳外四目交投的光景。 其時正值後晌,太陽隱隱沉落,在冬日的天空裡發出慘淡白光。帳篷中沒有點燈,因為根本不需要,角落裡燃著添加香料的炭盆,簾幕半卷——於是那白光便無孔不入,它此刻正斑斑點點灑在地毯邊、床榻旁、甚至連長安的臉上身上。 *** 就在何隱帶領五百余名白蓮之子到達阿衍部營地的那天下午,連長安瞎了。 七一、涉江采芙蓉 營門之外,那名叫「阿哈獁」的人三言兩語講了些大致經過——當然,只不過是「講講」罷了;他完全沒有加以解釋,因為真的無從解釋。 彭玉不住打斷他的敘述,插入尖刻的質疑,他顯然難以置信,的確,這一切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而何隱則靜靜聽著,始終微皺眉頭。 剛講完葬禮上的變故,營門內忽然一陣騷動,匈奴人隱隱用蠻語高聲喊著什麼,彭玉和那阿哈獁同時轉過頭去,臉上喜色油然而生。 「怎麼了?」何隱問道。 彭玉急急回答:「何校尉,是好消息,宗主似乎醒過來了!」 「既然……閼氏醒了,便萬事好說。」那「阿哈獁」已拱了拱手,飛快道,「校尉若不急,便請回去整頓人馬,一有口諭營門便會放行了……」 「不必,」何隱一擺手,「既然宗主有恙在身,我想帶兩個人即刻面見——都是從南邊來的大夫。」 彭玉還在猶豫,阿哈獁卻當機立斷:「那正好,快跟我來。」 白蓮軍果然不愧是行伍中的楷模,何隱更不愧是練兵的行家,轉回隊伍中只一聲令下,半句廢話也不必多說,便有兩人排眾而出,其餘的齊刷刷滾鞍下馬,就地歇息不提。那兩人中一位是大夫,端的是雞皮鶴髮、道骨仙風,另外的則是個滿臉麻點的啞巴童子,穿著破皮裘,肩上背著古舊的藥箱。 「將軍,老朽陳靜。」那醫者躬身行禮。 阿哈獁雖心急如焚,卻也不缺禮數,只道:「先生客氣,請先生跟我來。」 阿哈獁、何隱、彭玉,再加上這對主僕,五人魚貫進了營門,馭馬快步而行。營地極大,此刻關於閼氏醒來的消息早已傳遍,四周到處都是跑出帳篷打探的匈奴武士。見何隱等人眼生,很有些兵卒躍躍欲試,想要出頭盤問,但每一道質疑的目光都在將將觸及阿哈獁的時候便告煙消雲散,蠻子們甚至還刻意將頭轉向另一邊去——如今左翼營副將這張玉樹臨風的好皮相,竟比昔時醜陋的疤面還要可怕百倍千倍。 如此這般一路無阻,很快便到達玉帳前。玉帳裡裡外外早已圍滿了人,但同樣的,阿哈獁一出現,他們便自覺讓出一條道來。五人默默下馬,徑直走到帳門口,阿哈獁伸手掀開帳簾正要踏步進去,腳下卻忽然停住了。足足躊躇了好一會兒,他才仿佛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朗聲向內道:「阿哈獁求見。玉門關的何隱到了。」 帳裡足音跫然,一名衰老胡婦轉了出來。她低垂著眼,根本不敢去看阿哈獁的臉,口中漢話倒還算清楚:「閼氏是醒了,但……」胡婦飛快瞟一眼阿哈獁身後幾張陌生面孔,「有些不大對勁……」 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郎中適時踏前一步,開口道:「這位婆婆請了,老夫是南邊來的大夫,可否入內替閼氏診治?」 胡婦不敢自專,對阿哈獁又實在怕得狠了,只有道:「那待我回稟閼氏。」語畢轉身進去。不一時出來的卻並不是她,而換做了個年輕胡女:「閼氏的身子很虛,請大夫先進去吧。阿……阿哈獁將軍,閼氏說,請您先幫何將軍安置一下,其餘的話明日再提。」 侍女說完,轉身逃進帳中,阿哈獁微垂眼睫,肅然答:「是。」 ——見不到她自然遺憾,自然越發關切焦急;但既然她也……見不到他,卻也不由令人長舒一口氣。 何隱卻回頭,對一旁的彭玉道:「煩彭兄弟代我領大家進來安頓吧,我想先去看看葉兄弟……阿哈獁將軍,可否勞駕?」 *** 他渾沒料到自己竟會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與他重逢——事實上,他以為他早就死了;他欠他的債,已經一筆勾銷。 可那人分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對彭玉口中「這是何隱何校尉」的介紹毫無特別反應,只是點了點頭,禮貌卻疏離地招呼道:「何校尉,阿哈獁有禮。」 當日的情景忽然如閃電般劃過,紫極門上他和他,還有一躍而下的她……如今自己依然是何隱,他卻成了什麼「阿哈獁」,而她……正躺在匈奴人的帳篷裡、做匈奴人的閼氏。 ——這算是什麼?命運的、惡毒的戲謔麼?何隱簡直忍不住要為此而發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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