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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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攔你——生盡歡,死何憾?可是……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場然後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別的女人過這一輩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你了,我很怕我永遠無法忘記,就這樣想著你、始終想著你,一輩子不能相見,一輩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嗎?」 ——我做不到,紮格爾,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昨夜你回來的時候我已大哭了一場,但哭過之後卻無法遺忘。我無法把你忘掉,我甚至無法不去想你:想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你的溫暖擁抱你的明亮笑顏,想我們共同度過的所有的日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一輩子實在太長了,不過是短短數十天的分別,我已經這樣寂寞…… 求你……回來。 「啪嗒」一聲輕響,一滴滾燙的液體從高處跌下,落在紮格爾閉合的左眼旁邊。那滴液體順著他面上的刀痕一路淌落,像是一道筆直的眼淚——可是,眼淚並不是紅色的。 ——我們許下過神聖的誓言,背靠背永遠在一起,做彼此的盾,做彼此的劍,共同對抗這個殘酷而冰冷的世界……我答應過赫雅朵最後的遺願,一定要保護你;用女人保護男人的方式保護你,用妻子保護丈夫的方式保護你…… 一滴一滴跌落的液體匯作了涓涓細流,將她的手腕和他的臉龐緊緊連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我們從來不說「同生共死」。但是我遠沒有你那麼堅強,我真的、真的沒辦法獨自走下去的…… ——葉洲曾經說過,我擁有真正的「白蓮血」,可以給予生命,也可以創造奇跡。他每次說起這個話題我都並不在意,因為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本就是生命至大的奇跡。只要我們在一起,沒有什麼事情無法做到,沒有什麼願望不能達成,我不需要血的力量,那不是屬於凡人的東西,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站在你身邊,這樣就夠了,這樣就是我的「幸福」了…… ——如果真有「奇跡」……如果我真的是天人後裔,無論是神明還是惡魔,求你們聽取我的願望!我要紮格爾回來,我要他回到我身邊來;即使蒼天崩塌在我的頭頂,碧綠的大地開裂將我吞噬,波濤洶湧的河水將我淹沒,我也絕不害怕絕不後悔……蒼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證,星空、日月以及我身體裡的花朵作證……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為此我不惜任何代價! 讓他……回來! *** 小丫頭薩尤裡蜷縮在靈帳外,忍不住又開始哭了。從昨天傍晚他們三人忽然出現在營地門口,從娜魯夏閼氏撕心裂肺地痛哭直至昏厥過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默默地落了多少眼淚。 好容易閼氏醒了,可那雙美麗的眼卻幹如灰燼;她寧願她繼續哭下去,哪怕再一次哭昏過去也無妨——總勝過如今這般模樣,臉上那種可怕的神情,簡直像是暴風雨到來前的狂亂烏雲。 薩尤裡用雙手拼命抹著眼睛,淚眼朦朧裡,依稀看見一位周身漆黑的佝僂老者正蹣跚而來。她走得近了,風一吹,滿頭白髮像是冬日的枯草,竟是額侖娘,她仿佛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 ——無論生死,單于總算是回到了他的部族他的家,他將得到匹配他身份與成就的榮耀葬禮,他將乘著火焰和灰燼的魔馬升入長生天永恆的宮殿;而額侖娘最心愛的小兒子厄魯,卻註定被異鄉的砂土覆蓋,永遠無聲無息消失在草原的盡頭。 ——還有葉洲,還有令她那顆少女的心在春風裡搖曳的夢中情郎啊……他雖一直沒有斷氣,卻也一直無法醒來,巫師和醫官們見了都只是搖頭歎息:「死在永無止境的睡夢裡,說不定也是一種難得的運氣呢。」 薩尤裡再也忍不住,顫抖著站起身,撲進同樣顫抖的額侖娘懷中:「為什麼會這樣!」她哭道,「命運太不公平了,實在是太不公平!」 ——我們在不斷面對死亡,不斷面對帶走一切的光陰的流水;我們所珍視的人和物,總是這樣沒了、走了、消失無蹤了……我們拗不過命運,拗不過失望,拗不過無常;我們都是終究會迎來寂滅之日的凡人之子…… 靈帳內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呻吟,仿佛有什麼柔軟且沉重的東西滑落在地。薩尤裡猛然止住哭聲,她抬起頭來,與額侖娘四目相望;青春四射與垂垂老矣,兩張不同的臉上赫然寫滿了同樣的驚恐。 兩個人掀開簾子沖了進去,靈床四角的四盞油燈依然明亮。光明下、陰影中,到處都是血,無數殷紅、褐紅、暗赤與深黑織成了一張詭異的外衣,將死去的單于緊緊包裹——血從熾蓮閼氏左腕的傷口中流下,從她右手短刀的刀刃邊流下,從她的、雙腿之間流下……匯成了一條絕望的河。 *** 他渾身高熱,噩夢連連,仿佛血液裡再度充滿了污濁的劇毒,仿佛那令人發狂的日子又一次回來了。 也許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個夢,也許此時此刻自己依然躺在太極宮甘露殿的深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並沒有逃出皇宮,並沒有遇見經受腐刑一心著書的連太史,並沒有被人抓去賣到草原,並沒有用另一張臉與她在異鄉重逢……沒有「死者之眼」的那個夜晚,沒有大陰山下的那場鏖兵,沒有月光裡無聲的心碎,也沒有砂海邊燃燒的烈炎……都是一場夢,漫長又短暫,甜美又哀愁。 ——然後他便聽見了,她的哭聲。 ——她在哭著,撕心裂肺,漸漸離他遠去了;仿佛從未存在,仿佛永不歸來。 慕容澈忽然睜開眼,想要撐起身子卻一陣劇烈暈眩,直從榻上滾下地來。哭聲消失了,卻有別的聲音縈縈繞繞,那是心跳般鏗鏘有力的鼓點,是許多許多人正在齊聲吟唱。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今夜我是誰,為何獨傷悲——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原來我是誰,從今往後,不再傷悲—— 這一陣歌聲還未低沉,另外的歌聲也已響起,遠沒有之前的悠遠高亢,遠沒有之前的聲勢浩大,卻無疑更加蒼涼更加悲慟,更加耳熟能詳——那支歌赫然是用漢話在唱:「……白蓮花,紅蓮花;興一國,得天下……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今夜花開到誰家?」 在聽到那歌兒的瞬間,慕容澈再次產生了做夢的錯覺,仿佛光陰瘋狂倒轉,業已消逝的一切統統向自己奔湧而來。他再也顧不得肉體上的痛楚,再也顧不得依然腫脹潰爛的傷口,再也顧不得身體裡熊熊燒著的那把火…… 他踉蹌沖出自己住著的帳篷,偌大的阿衍部竟然空空如也,慘白的氈包間看不見一個人影。果然,他們都到營地外去了,都去送別「黃金家族」最後的單于,以及……他的閼氏。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咚——咚咚咚——引吾魂歸——」 「咚——咚咚咚——萬星之都——」 遠方,薄黑的夜幕之下,筆直的煙柱蒸騰而起,天空一片蒼涼。 *** 火葬台高達一丈,長與寬近乎相等,兩匹駿馬倒斃在各自的主人腳下。血已流盡,火已燒起。 阿衍部的族人們圍繞著火堆長歌當哭,他們為早逝的單于和殉死的閼氏哭泣,為沒能活下來的小塔索哭泣,為自己明天未知的命運哭泣。 僅僅兩天之前,這裡還曾是草原上最強盛的部族,他們還曾是草原上最幸運的子民,而現在,一切榮光一切安樂都將被這葬禮的烈焰焚為灰燼。「黃金家族」的血脈業已斷絕,甚至沒有留下一個可能的繼承人,曾經誕生過那麼多英雄豪傑的阿衍部,即將面臨的是註定的、四分五裂的命運。 在火堆另一邊的角落,有意無意與阿衍族人隔開一段距離的,是由楊赫帶領的白蓮之子們。他們送別的歌謠唱到一半便告哽咽,與「黃金家族」一同覆滅的,還有這世上唯一的「白蓮血」。柳祭酒遠在北齊,葉校尉昏睡不醒,何隱……何隱與另外一些白蓮之子們都在草原西南的玉門關,月余之前宗主曾派彭玉作為使者送信過去,那時候眾人還曾歡喜雀躍,以為兄弟手足終於盼到了重逢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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