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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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前走,空氣裡的血腥氣就越濃。行館兩側是燃燒的馬車組成的火牆,前門也被數十名龜茲武士死死堵住,慕容澈咬了咬牙,埋頭穿過後院那三頂烈炎熊熊的帳篷,帳篷內外倒斃著無數匈奴人的屍身。 ——即使所有人都死了,那傢伙、那傢伙一定還活著的。 仿佛回應他的信念似的,只聽「砰」一聲巨響,灰塵、碎磚和火星瞬時遮蔽半空,一道黑影穿破房頂落在院子裡,距離慕容澈只有三四步遠近。 「葉洲!」他看清來人,欣喜地叫出聲。 沒錯,的確是葉洲——左手倒提光風劍,右手抱著一動不動的紮格爾;三四根弩箭中在肩頭和小腿,七八道傷口一起流著血。 只用掃一眼,慕容澈便知道,紮格爾已生機渺茫——這種當胸貫穿的箭傷,戰場上見得太多了。他當機立斷道:「丟下他,我們走,我有馬!」 誰料葉洲狠命搖了搖頭:「你帶他走,不要管我。」 「你瘋了!他已經沒救了,可你還能活下去的!」 葉洲依然搖了搖頭:「她在等他回去……我答應過她,要帶他回去的。」 慕容澈望著葉洲,葉洲也在望著他;兩個人的神情迥然不同,目光卻一樣複雜。行館中的龜茲人顯然沒辦法如葉洲這般竄上房頂,他們轉而從前門一擁而出,向後院繞了過來,頃刻之間,喊殺聲已近在耳邊—— 慕容澈緊咬銀牙,一把從葉洲手裡搶過紮格爾負於肩頭,惡狠狠向他說:「你還能走吧?你要敢獨自留下來拖延追兵,我就把這傢伙丟進火場裡——我發誓!」 「你……你才瘋了!一起走我們都會沒命。」葉洲終於變色,立刻反對。 「閉嘴!省點力氣吧,再廢話下去你才一定沒命!」慕容澈用左臂護住頭頂,右臂則護住紮格爾的腦袋,縱身跳入搖搖欲墜的著火的帳篷,「朕是不會死的——真龍不會死!」 *** …… 持劍的王者遙望著傳說中的彼方—— 唱歌的旅人行走于永遠的他鄉—— 三個秋天之後,星星回歸天上—— 黃金的單于消失在火焰的中央—— 一百年後,草原上風的子民們全都聽過這樣一首歌,歌唱展翅的雄鷹,歌唱年輕的王者,歌唱他的生命之火熄滅在最燦爛的時候…… 每一次營地裡的吟游歌手唱到這個故事,那些圍著火堆聆聽的美麗少女總會眼含熱淚,那些腰跨彎刀的矯健少年總是義憤填膺——舉世無雙的英雄終究死于卑劣的詭計,死在鬣犬之年初雪的時候。 十日之後,兩匹用繩子連在一起的瘦馬跛著腿回到了阿衍部的冬日營地,為了逼著它們不斷向前,馬臀上一道一道都是用刀鋒劃出來的血口。在距離營地北門還有一箭之地的時候,當先的那匹再也堅持不住,轟然摔倒,口中吐出血沫,竟這樣活生生累死了——連帶著後頭的那匹也一併倒地,馬鳴啡啡……三個人從兩幅馬鞍上滾落下來。 五百精騎,數十名扈從,還有阿衍部的基石「金帳總管「厄魯……沒了,都沒了。從這趟覆滅之旅中回來的,只有他們三人。 ——其中一個是依然活著卻只剩半口氣的阿哈獁,另一個是始終昏迷不醒的活死人葉洲,還有,業已故去多日的、紮格爾單于的遺體。 六九、大漠孤煙直 連長安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見頭頂連綿水色的繡帳。帳子是去年月氏國進上來的貢品,花紋與針法都與中原風格大相徑庭。比起滿眼的金絲銀線瓔珞飛天,還是這淺青暗紋淡煙流水討她喜歡,幾大箱子禮物裡她獨獨挑中了這件,當夜便張掛起來。紮格爾也是極喜歡的,雖然理由和她不同——那一晚翻雲覆雨間他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直說他們就像是赤裸裸躺在青空之下,好一個天高雲淡! ——紮格爾不知醒了沒有?連長安想。這身孕已近七個月,大腹便便不說,更兼著腰腿日日酸困,精神頭兒也越發不濟了……難道昨夜倚在塌邊,一面繡著小衣裳小鞋子,一面和薩尤裡隨意談天說地,說著說著竟合上眼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此刻身上穿的怎麼還是日間正式的裙襖? 連長安在軟榻上沉重地翻了個身,開口呼喚:「薩尤裡?薩尤裡……」只聽外間「嘭」的一記悶響,似乎是矮幾翻倒的聲音;下個瞬間,小丫頭已踉踉蹌蹌奔了進來,一邊跑,一邊還不住揉著右邊的膝蓋::「閼氏,您醒了!」 薩尤裡顯然是才哭過,或者一夜沒睡;兩隻眼睛腫得像一對粉紅色的桃子。連長安吩咐她:「去瞧瞧單于醒了沒有;要是已經去了金帳,就端一份兒我常喝的茶送過去,你盯著他先喝乾淨了再辦公事。」 薩尤裡雙目大睜,像是被嚇住了,頃刻間兩行眼淚簌簌而下。她帶著濃重鼻音哭道:「閼氏,您可……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單于他……單于他已經不在了……」 連長安緩緩地、緩緩地撐起身子,臉上不見半分血色,宛如一張透光的薄紙。「不在了……」她低低重複女侍說過的話,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口齒不清、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不在了……不在了……」 無論怎樣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個惡夢,你終究都要醒來面對現實。 ——從今之後,永遠,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 紮格爾躺在一座特地為停靈而搭建、純黑色羊皮搭成的小氈包裡,靈床的四個角掛著四盞羊脂明燈,暖紅的光撲在他的臉上手上,仿佛那平滑的肌膚下面依然還跳動著活生生的血脈……即使已經故去了許多天,可他的樣子絲毫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年輕那樣俊朗,嘴角甚至隱隱上勾,隨時都可以再一次放聲大笑。 連長安彎腰進了氈包,甩脫攙扶自己的薩尤裡,走上前去,在靈床邊俯下身子。多麼像,多麼像那一日在大陰山下的情景,他也同樣是受了箭傷,被人抬著躺在木板上。那一日的自己同樣是這般俯下身去、深深吻他,敕勒川作證,大陰山作證,頭頂至高至善萬知萬有的長生天作證,那一日他們的吻甜如蜜糖。 ——於是她便小心翼翼吻下去,揮盡自己餘生所有的溫存;他的唇好冷、好冷,冷得如同此時此刻,她懷裡的那顆心啊…… 「……你出去守著,誰都不許放進來。」連長安命令,將口中銀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可是閼氏,您昨天已經哭昏一次了;好容易緩過來,節哀順變……」 「出去!」 氈包的簾子一起一落,油燈的火焰微微顫抖,終於只剩下他和她了。他們曾在明月之下交換彼此的靈魂和軀體,沒有誰能把他從她身邊帶走。 ——不管是「命運」或者「神明」,都不能夠! 「紮格爾……」她不斷呼喚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吻他冰冷的嘴唇、他緊閉的眼、他寬闊的額頭和他臉頰上那兩道豎直如淚痕般的傷口,「紮格爾……我是多麼愛你,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下……」 ——我絕不會讓你、把我一個人丟下。 連長安將手探入懷中,取出那柄始終貼肉收著的牙玉短刀。多年以前在那個龍城的暗夜,生死一發之時他將這刀交在她手中:「這可是我的寶貝,現在送給你,要拿好了。」 在草原上,短刀是少年送給心愛姑娘的定情信物,這是他的寶貝,也是她的寶貝。她一直小心珍藏,甚至早就決定若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一定要像赫雅朵閼氏那樣,握著這柄刀到火焰裡去的……多少腥風血雨,多少劍影刀光,這條漫漫來路荊棘滿布,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註定會先離開的那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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