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婚禮開始時,慕容澈的神情依然鬱鬱寡歡。那些吵死人的鼓鐃笛笳卻越發奏得起勁,與賓客們的喧嘩聲互相攀比,直鬧得人人耳內嗡鳴、頭昏腦脹。

  即使已是鎮子裡最像樣的建築,行館的大廳還是太過狹窄,桌椅橫七豎八排滿,廳內悶熱的不像寒冬、倒仿佛盛夏。龜茲人、匈奴人、奴隸與侍酒比肩接踵,紗、麻、毛皮和絲綢互相摩擦,每一位客人挪動挪動胳膊腿,都難免弄翻他左右鄰居的酒樽。

  看著一道道呈上的菜肴,慕容澈越發覺得厭倦:鹿肉燒焦了,而端烤肉的奴隸的手甚至比燒焦的部分還要讓人倒胃口;加鹽的煮肉火候太老,咬在嘴裡像是煮木頭,不加鹽的那碗甚至更糟……他知道自己應該儘量多吃一點,才能有力氣應付接下來的漫長旅程——若不是為著這個原因,他寧肯像葉洲那樣端坐不動,只是淺淺抿著杯裡的葡萄酒。

  比起大廳中的嘈雜混亂,新娘的相貌倒還算是差強人意。「西域第一美人」雖然不免言過其實,但除去「第一」這兩個字,剩下的倒也還算說得過去。

  慕容澈向大廳正中的新郎倌厄魯望了兩眼,這小子運氣倒不錯。運氣不錯的金帳總管正側過頭,和主位的紮格爾說著什麼,鮮有地露出燦爛笑容。一旁龜茲公主卻沒有她丈夫那麼好的心情,也許是對新婚之夜本能的恐懼,也許是想到明日即將去國離鄉,也許畢生也無法回歸故里,新嫁娘的整張臉上都寫滿了「強顏歡笑」四個字,拿著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不由又想起來了……想起曾經的那一夜,曾經的她牽著他的衣角淚眼盈盈。

  ……慕容澈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來,他原本打算再等一陣的,差不多等到紮格爾正式宣佈兩人的婚事成立,賓客們開始起哄嬉鬧為止——不過還是算了吧,他一刻也無法忍耐。

  仿佛心有靈犀,隔著兩個座位,葉洲抬起頭來以目光詢問,慕容澈無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角落裡那群鬧哄哄的樂師。葉洲的雙眉皺了起來,放下杯子竟像是也要跟著起身。慕容澈本就煩躁不安,這一下幾乎想要放聲大叫——幸好葉洲身邊的龜茲王子適時伸手拍了拍他,口唇開合問了幾句話……葉將軍無奈將頭轉過去作答,慕容澈這才趁機離開。

  他快步出了大廳,冷風一撲,不禁打了個寒戰。此刻不容耽擱,依照白日裡看好的路徑,繞過停放在行館兩側的大批嫁妝車馬,直向小鎮邊緣一棟殘破的廢屋而去——他準備好的行裝、乾糧、地圖和兩匹用來替換的坐騎早已等在那裡了。

  慕容澈抬起頭來,今夜的雲很薄,明亮的北辰在半空中閃爍。只要向著北辰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貼著沙漠的邊緣,雖然要多繞許多路,但只要走下去,一定能到達玉門關的。

  正想著、走著,前方忽有數十點火光無聲無息而來,慕容澈連忙蜷縮在一堵殘牆後面,隱住身形。火光近了、又遠,將那殘牆的影子縮短又拉長,慕容澈忍不住又是一陣顫慄——這次卻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

  為了避人耳目,他選擇的藏匿馬匹行李的地點是在鎮子的西面,也就是通往茫茫大漠的方向。無論是匈奴人還是龜茲人,都沒有理由安排兵卒於這一帶巡邏,特別是這個人人都在吃肉喝酒的喜慶時刻。

  ——退一萬步說,即使安排了巡邏,也絕不必這麼多人手,除非……

  刹那之間,無數思緒閃電般劃過慕容澈的腦海:特意安排在邊陲荒鎮的奇怪婚禮,特意從金帳請來主婚的匈奴單于,龜茲人鼻孔朝天卻又睚眥必報的名聲,停靠在行館邊、全都用麻木蓋緊的嫁妝車子,不請自來的手持火把的客人,還有筵席上幾乎快要哭出來的龜茲公主……

  方才離開座位時,金髮碧眼的龜茲王子一邊和葉洲說話,一邊卻好像也在偷眼看他——當時自己著急離去並未在意,因為常有人不禮貌地打量他臉上的傷疤,他早就習慣了……但此刻想來,那雙藍眼,似乎……有些熟悉啊……

  慕容澈猛地回過頭去,一簇烈焰正從行館的方向升起,像是慶賀新婚大喜的煙花。

  一切都在燃燒——裝滿柴草的嫁妝車子,潑了黑油的斷瓦殘垣,傍晚才搭起的三頂碩大帳篷……甚至連頭頂的半邊夜空也要熊熊燒起來了。

  火焰與煙霧之中,慘叫和哭號代替了琵琶羯鼓。無數人影來來去去,穿著龜茲人的護心鐵甲,拿著龜茲人的染血短矛。

  慕容澈心中明白,自己正應該趁機逃走;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離去,這一段名叫「阿哈獁」的歲月,便會順理成章埋葬在遼闊大漠的風沙裡。但是,這個名字、這段歲月留給他的痕跡遠比他自己認為的還要多得多,那些劍影刀光,那些千里跋涉,那些暗夜營火邊聽不懂的歌謠,那些迎著漫天箭雨向前衝鋒、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的瘋狂日子啊……

  ——於是他放任自己的理智煙消雲散,拼盡全力,向著火海疾奔。

  ***

  滿地都是倒伏的屍身,都是身經百戰的匈奴勇士的血肉和殘肢。從沒有一刻猶如此刻,葉洲竟開始痛恨自己血管裡流淌著的白蓮血——若不是這百毒不侵的身體,他本可以早早發現食物和美酒中添加了別的東西;他本可以早早想起坐在自己左手邊,那個眼珠妖藍的傢伙的另一個身份……

  變故從人群中一陣莫名的騷動開始,他看見紮格爾從中央的主座上起身張望,然後一根利箭從天而降,穿透他的身體。有幾個阿衍族人在喊著「單于」,但聲音統統萎靡虛弱,最終化作哀嚎。他看見離得最近的厄魯縱身將紮格爾撲倒,然後一、二、三、四……更多的弩箭飛來,插滿新郎倌的後背。

  龜茲公主被眼前的情景、被自己新婚丈夫的血嚇得厲聲尖叫,而金髮的龜茲王子則在瘋狂地大笑。葉洲沖向紮格爾和厄魯,腦海中只剩一個念頭——那是離別之時,宗主在金帳外替他們送行,隊伍將發時特地將他叫到一邊;血色殘陽下,連長安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禮,切切叮囑:「我不能跟去,一切拜託了。」

  他怎能受她的禮?慌忙想要躲開,卻給她一把扯住;仿佛還不放心,又說了一句:「平安回來!拜託了……」

  然後他便點點頭,回答:「交給我。」

  交給我……

  作為喜宴貴客,葉洲並沒有攜帶兵刃,但紮格爾腰間卻一直掛著連長安送給他的光風寶劍。在龜茲人沖上來之前,葉洲已不顧一切撲到了紮格爾身邊。厄魯受傷太重,幾乎是立刻便斷了氣,血染透了他和他捨身保護的單于——就像他們幼時結拜時發下的神聖誓言:無論生死,兩不相負。

  葉洲推開厄魯,拔出紮格爾腰間的光風劍。削鐵如泥的神兵霜芒似雪,一陣血雨紛飛過後,葉洲身週五尺之處,龜茲人的屍身堆成了一個圈。

  龜茲王子面色一白,連忙轉身鑽入人群;喀琦絲公主卻沒有那份應變,被葉洲一把扯住,染血的光風劍架上她的玉頸。

  「不想讓她死,就退開!」葉洲高聲斷喝。

  龜茲武士們紛紛停下腳步,卻沒有人後退,而是不約而同向他們的王子投去探詢的目光。

  ——原來始作俑者是他,這個素有病弱之名、金發藍眼的青年。

  「放下劍吧,葉將軍。」那王子的聲音忽然變了,連口中的匈奴語也一下子流利起來,「我給外面的五百人送去的酒可比你們喝的還要烈兩倍,你不用拖延時間,指望他們沖進來了……要不然這樣?我敬你是位巴圖魯,你只要放下那小子獨自離開,我絕不阻擋。」

  葉洲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挾持著龜茲公主向後退了兩步,站在昏迷不醒的紮格爾身邊。「你會後悔的,」他說,「即使你這次僥倖成功,龜茲也完了。」

  龜茲王子放聲大笑:「那又怎麼樣?月氏、柔然、樓蘭還有花刺子模不是全都完了?你們本就沒打算放我龜茲一條生路,否則那小子為何不肯娶我的妹妹,反逼她嫁給這個卑賤商人生出的雜種?」

  葉洲無言以對,某種意義上說,他講得的確是事實。

  「呵呵,你還沒認出我嗎?龜茲算什麼?三年之前,大陰山下,我差點得到了整座草原!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我十年經營盡數白費!」

  葉洲的雙眼猛地睜大:「你是……在大陰山下逃掉的……左賢王的蒙面謀士!」

  龜茲王子卻不再理他,轉而呼喚自己妹妹的名字:「喀綺絲……」

  公主已哭成了一尊淚人,渾身顫抖著、發出細弱的尖叫。

  龜茲王子卻依然一臉溫柔,碧藍的眼眸幽幽如海:「喀綺絲啊,咱們龜茲人可以死,絕不能受辱。有匈奴單于給你陪葬,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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