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這自然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但相對於坐下來喝酒吃肉,為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天儲備足夠的酒和肉才是當務之急。在護送閼氏回到阿衍部營地之後,征伐花刺子模的大軍在單于的率領下再次啟程。所幸一路順利,終於趕在深秋時節滿載而歸——這是草原的鬣犬之年、北齊的乾嘉三年、以及南晉的永安十九年,九月末。

  就在那朵依然盛開的娜魯夏出現在帳篷外的第二天,清晨,連長安就醒了。一睜眼,側過頭,便看見安然擱在枕邊的匣子,頓時如同飲了杯上好的熱奶茶,但覺懷中熨帖無比。

  她出聲招呼薩尤裡拿衣裳進來;懷孕足有四個月了,身子真的越來越懶。

  小丫頭一直在咯咯笑,不時還拿自己的男女主人打著趣。連長安作勢要惱,可這鬼精靈知道主人不是那種愛拿架子排揎人的,丁點兒不害怕;最終長安也只有無奈笑笑,伸手點點她的額角,由她去了。薩尤裡幫熾蓮閼氏穿上貼身的絲衣,然後是綴著狐裘風毛的水紅短襖、胭脂色下裳以及深赤色羊皮小靴;複又替她梳順頭髮,編出無數細辮,尾端束緊再高高盤在頭上,戴一頂金絲嵌寶石的冠。

  「閼氏,你真是美得很!」薩尤裡前前後後欣賞自己的「作品」,不禁嘖聲讚歎;趕忙取來外邦入供的上好銀鏡,遞在閼氏手中。

  連長安望著鏡中眉目如畫的美人兒,微微笑。他見過自己滿身塵土、滿身鮮血,他出現在她生命中最為狼狽的時候;但願從今以後,她在他心裡,永遠是這麼個亮麗光鮮的樣子。

  於是熾蓮閼氏滿意地點點頭,將鏡子遞回去:「很好看,薩尤裡你的手真巧。」

  小丫頭吐吐舌頭:「我可沒閼氏那麼巧的手,繡的東西活靈活現,晃花了我的眼呢!但願命有閼氏一半好,我就心滿意足啦。」

  薩尤裡一邊歡快地饒舌,一邊輕手輕腳收拾妝奩。時候也差不多了,單于也該過來了,她即使再想擠在中間看戲,也不敢那麼沒眼色呢!

  可是,直到一切各歸其位,直到她服侍閼氏喝了茶吃完了早膳,直到她跑出帳篷張望第十一遍。昨夜分明已回到了金帳的單于還是沒有出現。

  ——怎麼,難道有什麼大事,比他心愛的女子,比他即將出生的子嗣還要重要麼?

  ***

  紮格爾沒有出現,葉洲卻來了。

  如今的葉洲,是統禦金帳衛隊精銳中的精銳、阿衍部左翼大營的將軍——雖然他自己從不肯承認,一直堅持這一營的唯一指揮者是且只能是娜魯夏閼氏連長安本人——就如同左翼大營的旗幟,那朵燃燒的蓮花一般。但白蓮宗主因為身份特殊,並非每次都會蒞臨戰場親冒矢石,自從有了娠,更是回歸玉帳休養,數個月深居簡出。左翼營屬下胡漢將士,其實都是以他馬首是瞻。如今葉洲可是草原上出名的英雄人物,就像多年前一樣,是無數高官大族千金的夢中情郎。

  薩尤裡第十二次跑出玉帳,遙遙見了一個人影兒還當是單于,正要回去報喜;第二眼待又看清是葉洲,那樣爽朗的女孩子,雙頰立刻紅透。

  「巴圖魯將軍來啦!」她轉身入帳,向連長安通報——草原上可有多少個巴圖魯(英雄)啊,但在薩尤裡口中,唯獨葉洲一人當此稱呼。

  歷經了三年風霜三年血雨的葉洲,那張平凡卻端正的臉上更添幾分剛烈之氣。他步履沉穩而來,步履沉穩入帳,步履沉穩屈膝拜倒,口中依然還是那個稱呼:「宗主,葉洲回來了。」

  「回來就好,」連長安回答,「實在是辛苦你了。我早說過不要跪我,又忘了麼?快起來吧。你……還好麼?」

  她起初還有三分閼氏的聲氣,可三兩句過去,又成了那般情真意切、問候摯友的話語。

  ——她實在是把他,當作骨肉手足看待的。

  ——他本就是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只可惜她不知道。

  葉洲的頭低垂了許久,誰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情,終於抬起來時,早恢復成往日靜如淵嶽的樣貌了——可目光終究忍不住,還是落在連長安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連長安可瞧得一清二楚,「噗嗤」一聲笑了:「嚇一跳吧?還好你們回來得早。否則這小子怕是等不及要出來了……他性子可真烈,這幾日都會踢我了呢。」

  於是葉洲也笑了,鬼迷心竅,他忽然說了一句真真不像是會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我能不能……摸一摸少主?」

  連長安眨了眨眼,顯然也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不過她並沒有在意,含笑捉住葉洲粗黑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直到自己的手心觸到她短襖上的狐毛,葉洲才猛然醒悟自己在做什麼;他幾乎想要甩脫她的手跳起來……雙肩一緊,畢竟還是忍住了。

  「這是你葉伯伯,記住哦……」她像模像樣跟自己未出生的寶寶講著話。

  葉洲只覺掌心一炙,詭異地燙起來。心神俱亂,就連臉上也隱隱發燒;他慌忙挪開了手,低聲道:「少主……」

  「什麼『少主』不『少主』,我的孩子,自然是你的侄兒侄女。」

  葉洲單膝點地,口中反復囁嚅著「不敢、不敢」。他實在有些慌亂,額頭兩側刻意披下來的髮絲散開了。經歷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那枚「流雁門」的金印依然深刻分明;落入連長安眼中,令她忍不住一聲歎息。

  於是熾蓮閼氏、白蓮宗主也伸出手去,指尖輕輕觸在那塊墨色金印上,問出了一個很有些傻的問題:「可還疼麼……早該想個辦法,替你去掉才是……」

  心口早已劇震不已的葉將軍哪裡當得起這一觸,下意識地抬手去撥額間亂髮,想要擋住那塊令宗主不快的印記。誰知竟然鬼使神差,險些握住她的手……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他複又垂頭,緩緩道。

  ——那只手從他的手底抽走了,留下些微暖意,以及指尖的一陣輕風。

  自他從她的血中重生,身上的新傷舊創盡皆平復,可不知為什麼,只有這枚金印留了下來。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痕跡,是他命運的岔路口,是與她相遇相識的永遠的標記。除去它……怎麼可能?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一旦存在,就永遠也不會消失的。

  ——比如創痛;比如……深情。

  幸有去帳外烹茶的女侍薩尤裡適時出現,打破了這份不明不白的尷尬。小丫頭紅著臉把閼氏最愛喝的香料熱奶茶奉上,葉洲接過道了謝,一口一口嘎下去,一點一點把高提的心放回肚子裡。

  待他終於恢復平靜,便放下杯子,向連長安言簡意賅地稟報這一次西徵發生的種種瑣事。除了打下多少城池繳獲多少財物之外,有一點是要特別說明的:「……宗主,我們得到了何隱的可靠消息。」

  「何隱……白蓮軍的何校尉?」連長安不由出聲重複,話語中滿滿都是訝異。眾所皆知,數載前玉京「紫極門之變」後,何隱變節降了慕容澈,從此深受北齊重用,不僅擔任廷尉府提督的要職;還是由齊帝下旨重建的「新」白蓮軍的副統領,負責輔佐位居深宮的那位從不現身的「皇后娘娘」。後來慕容澈驟然身死,北齊朝堂上風雲變幻,假皇后被封為皇太后,依然隱居深宮——這恐怕是攝政監國慶平侯拓跋辰在有樣學樣,也跟著玩起了傀儡把戲;可何隱並未一道留下,他從此蹤跡渺然不知去向,連長安麾下倖存的白蓮之子們都說,那叛徒那逆賊定然是死了,這才叫惡貫滿盈。

  葉洲沉重地點頭:「恐怕不會錯,是咱們派去北齊的『眼睛』柳祭酒傳回來的,他說何隱在玉門關一帶出沒,而且很可能……很可能身邊還帶著當初跟他一起……投降的那些白蓮軍。」

  連長安「哦」了一聲,久久不語;待再開口時已拿定了主意:「玉門關……我記得是在大齊的西北,那就是在草原的西南了?」

  「是,」葉洲回答,「翻過惡魔雪山,再越過一片沙海,就是玉門關了。方位上是這樣沒錯,可若是派兵前去,水草補給困難,還是要多繞半個圈子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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