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派出密使大肆收買各部族首領的左賢王穀蠡,動用刺客不惜以鮮血玷污神聖雪山的右賢王且鞮侯,老邁昏庸、卻有個能幹的繼承人的左大將冒頓,還有他的死仇、兇悍的右大將劉勃勃……太陽三次起落之後,就將是關鍵的「庫裡台之日」了。

  「庫裡台」是古胡語,意思是「坐下」。在匈奴人遙遠的傳說中,比「黃金家族」的始祖大單于阿提拉還有古早之前,草原各部族的大王們也曾經連年混戰,為了搶奪水草肥美的敕勒川而殺伐不休。後來,萬知萬有的長生天化身為凡胎英雄來到下界,以一己之力挑戰各個部族最厲害的戰士,終是憑藉著無人能及的勇武名震草原、降服四方……他將戰敗的所有部落的首領召集于大陰山下,令他們團團圍坐,經過三日三夜的商議,最終選出了第一位所有匈奴人共同的領袖——「單于」這個名號便由此誕生,這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庫裡台大會。

  在草原人耳熟能詳的歌謠裡,那次偉大的庫裡台結束之後,各部族的大王們化敵為友,把臂言歡。他們圍坐在大陰山的「誡石」旁,傳遞著裝滿美酒的黃金酒杯,聽吟遊歌人們彈奏美妙旋律,對天盟誓從此親如兄弟……那時的匈奴猛士們雄健英勇縱橫四方,在他們的偉大單于的帶領下,創立了幅員遼闊的強大國家。甚至連南方的漢人皇帝也不得不傾舉國之力修建萬里長城,以期抵禦匈奴男兒無堅不摧的鐵蹄……

  可是,這一切都已消逝,如同草原上逐漸沉沒的落日;自阿提拉大單于繼位後,庫裡台大會便名存實亡。再也沒有只憑勇武與智慧選出來的、能讓所有人欣悅臣服的真正的領袖了,「單于」這個詞,不過代表著越來越微薄的黃金色的血……

  是時候給這段往事畫一個句點了;是時候重新開始。

  ***

  葬禮結束後的第三天,日出時分,大陰山上次第升起了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煙柱。這是個晴朗的好日子,天空一碧如洗,雲層斜斜搭落在地平線上,幾乎與遠方那些雪白色的帳篷連成一處。

  當煙柱燃到九根不再添加,草原的子民們紛紛離開了自己的宿處,向大陰山腳聚集。走在最前面的是雄壯的戰士,然後是婦人和少許孩童,最後則是奴隸們,他們到達一定的位置便不再前進,唯有各部族的族長、塔索以及極少數的重臣被允許繼續攀爬,接近山腰那塊神聖的「誡石」。

  只有在今天,在誡石旁,部族無論大小,他們的族長的身份都是平等的。攀山的人群之中有肥胖而不良于行的左賢王,他穿著華貴的錦緞氣喘吁吁,身後是抬著個大箱子的四名從者;還有臉色黑如鍋底的右賢王,關於朵顏閼氏的死以及阿衍的小塔索的遇刺,如今流言蜚語越演越烈……阿衍的小紮格爾沒有走在隊伍最前面,也沒有過於落後,因為替赫雅朵服喪的緣故,他只穿著樸素的黑袍,重新編起的髮辮裡也沒有絲毫裝飾,唯有眼睛下面兩道如淚的刀口無比鮮明;在他身邊是厄魯以及幾位老將軍,他也帶著一口箱子。

  女人是不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的,即使她是塔格麗、甚至是閼氏也不行;等候在山腳下的人群當中,始終沒有誰發現連長安的身影。

  半人多高、潔白光滑的誡石之側,早已有九位雞皮鶴髮、形容枯槁的老者候在那裡。他們和等閒巫祝不同,都是大陰山上的隱士,猶如惡魔雪峰的大巫姬一般,向來受各部族尊崇供奉,卻很少在人前顯露真顏。每一位族長登上此地,都不忘低下頭向隱士們致禮;所有的族長都清楚,他們作為長生天的代言者,將主持這場大會,並為最終的獲選者證明。

  當太陽升起到半空時,所有的族長都已到達;他們像千百年前那樣圍繞著誡石團團而坐。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金帳與四白帳這五個最大的部族分峙各方,彼此都間隔出一段距離;不斷有人將箱子抬上來,放在各族首領的座位旁。九位隱士中最年長的一個緩緩向前踏出兩步,抬起自己的手,人們的竊竊私語迅速消失,只剩下無數旗幟在風中招展的獵獵聲響。

  「……單于已死。」那位老隱者以這句話作為自己的開場白,「黃沙消磨了鐵甲,往日的光輝不再。長生天曾應許阿衍部的鷹王帶領我們前進,庫裡台選擇了納蘇爾·阿衍……他是卓越的領袖,是勇敢的戰士,在他的治下,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全都得到了公正的對待——但他已死,匈奴人需要新的領袖,我們需要新的單于。」

  老隱士說到這裡,頓了頓話語,沒有人出聲。也許是距離上一次庫裡台已過了太多年,在座的倒有七八成從未見識過這樣的場面。所有的族長無論年紀老幼,或者實力強弱,都不自覺懷著謹慎態度。

  「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長生天已經將新的單于送到這個世界,我們必須將他推選出來,所有的匈奴人都要發誓集合在他的旗幟下——他是誰?誰能統治這片草原?誰將引領我們,一直向前?」

  沉默的人群終於開始騷動,許多人臉上都現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但依舊沒有人開口應答,誰都清楚,今年的庫裡台與眾不同,五大部族之間水火不容,再也沒有了內定的當然候選,情形已回到了阿提拉大單于之前的遠古紀元。這是千年從未有過的異事,沒有人敢輕易拿整個部族的前途下賭注,庫裡台大會絕不會很快結束。

  長長的沉默之後,老隱士再次重複:「單于就在我們中間;請回答我,回答長生天在人世的手和口——他是誰?」

  「是我!」終於有人高聲喊道。

  人群裂開,有一位族長站了起來,邁步向前,將右手按在誡石之上。待看清他的面目,場內迅速響起嘈雜的話語聲,還有人低低竊笑。

  「我是巴塔部的瓦利姆,傳說中的大英雄『烏維』的子孫。」那位族長自我介紹,「我是公正的裁判,我是無畏的彎刀,連草原上矯健的獵豹也死於我的弓箭,我將帶領你們,我是長生天應許的單于!」

  巴塔部只是草原上眾多又小又窮的部族之一,這位瓦利姆族長倒是頗出名,卻不是因為他治理部族的才能,而是他的確是位極優秀的獵手。聽眾們之中,不知是誰陰陽怪氣:「你會帶我們去打豹子,這我相信……」於是有更多的人笑了起來。

  巴塔部的族長臉上又紅又白,頗有些下不來台;卻終究還是打開了自己帶著的箱子,果然滿箱都是各色珍貴毛皮。眾人一見如此,不禁哄堂大笑。好皮子雖然難得,但對於這些族長們來說,卻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事,沒有誰肯屈尊降貴接受他的禮物,做他的助力。的確是有幾位和瓦利姆交好的小部族族長叫起了他的名字:「瓦利姆!瓦利姆單于!」可是笑聲太大了,立刻就將這微弱的呼聲淹沒。

  獵手族長只得離開誡石,孤零零走下臺去,走回人群中。

  老隱者微咳一聲,再度開口,還是那個同樣的問題:「……誰將成為我們的單于?」

  有了這陣笑聲,族長們終於不再那麼拘束,反正不會有人比可憐的瓦利姆更尷尬了。緊接著,連續又有幾位野心者站起身來,將手按在誡石上,滔滔不絕的自誇,滔滔不絕的講述心目中理想的匈奴王國將是什麼樣子。每個人都奉上禮物,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些呼聲,但僅此而已。

  就在眾人漸漸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一個魁梧的身影緩緩立起,場內頓時鴉雀無聲。此人黑紅臉膛,有著一副戰士的好身板,雖已不算年輕,肌肉卻依然結實有力,在袍子下隱隱鼓起。他踱著四方步走到誡石前,伸出手,用帶著厚重鼻音的聲線說道:「我來到這裡請你們呼喊我的名字——我是達罕部的且鞮侯,匈奴的右賢王,也是長生天應許的單于。」

  至少有半數人開始左顧右盼,試圖在人群中尋找阿衍的小塔索的臉……所有人都是心頭一震:戲肉終於來了!

  「我十二歲騎馬奔赴戰場……」右賢王的聲音並不高,話語中也沒有什麼虛飾,就和他這個人一樣,鐵一樣堅硬,鐵一樣平直,「我腰間的彎刀飽飲仇敵之血,俘虜的塔索們腳纏鎖鏈替我服役,四面臣服的小王國把最美麗的塔格麗送進我的帳子裡……」

  且鞮侯一揮手,立刻有人將他帶來的箱子抬到正中,揭開箱蓋。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驚呼,那滿箱赫然都是上好的刀劍,金的柄,銀的鞘,鑲滿了各色寶石。

  長城以南的漢人有一首這樣的歌謠:「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在場的匈奴首領們大多不曾聽過,但他們一定會贊同歌中所唱的。對英雄豪傑來說,還有什麼比寶刀寶劍更值得珍愛?右賢王帶來的這批禮物中任何一柄,都不是一個像巴塔部那樣的小部族族長可以買得起的。這無疑是一筆極有誘惑力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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