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咚——咚咚咚——萬星之都——」

  不知是熱氣蒸出的遊絲,還是眼前飛溢的淚水,世界盡皆模糊起來。可連長安卻分明看到了一匹駿馬嘶叫著從柴堆上躍起,看到火紅與漆黑在它的毛皮上不住流動,看到馬背上、某位身著閃亮錦衣的少女正乘風而去——

  「……我很幸福,」她對她說,巧笑倩兮、美如光芒,「你們……也一定要幸福。」

  ***

  ——是的,一定要幸福。

  子夜時分,葬禮隨著舊的一天結束而徐徐落幕。送葬的人們擎著火把騎馬而來,火把燃盡後,便依舊騎著馬三三兩兩離開。

  按照習俗,火葬堆將持續燃燒,直到夜幕退散、星海隱去,直到朝陽從大陰山頂冉冉升起——已逝的大閼氏赫雅朵·慕容騎著焰與煙的魔馬奔行過整個夜晚,她的丈夫、她死去的嬌兒和愛女都在夜晚的那一邊等著她。

  「……有一天我也會去那裡,」望著飄向天心的灰黑色煙柱,望著漸漸西沉的滿天星斗,紮格爾輕聲說,「我們都會去那裡。」

  他騎著馬,身前坐著連長安。長安聽見了這句話忽然轉身,緊緊摟住他的腰。

  紮格爾笑了,伸手將她抱緊,壓在自己的心口上。

  「疼麼?」連長安忽然自他懷裡抬起頭來,右手摩挲著他後背交纏的布條。

  「不疼,演戲罷了;」紮格爾柔聲回答,「一點皮肉傷。」

  連長安便又將身子縮了回去,貼在他胸前,聽著他強勁有力的心音,不再說話。

  他們兩人一騎,就這樣走著、走著,仿佛茫茫草原上兩個孤獨自在的牧羊人。他們其實還有許多話可以說,比如即將到來的庫裡台大會,比如他和她的籌謀計劃,比如他們的未來。

  ——可是,終究誰都沒有開口;今夜終究不是,談論那些事情的時候。

  淨朗的彎月掛在天心,星點如銀。在匈奴人的世界裡,一切重要而神聖的過程都該在這樣的月和星之下發生。比如葬禮,亦比如婚姻。

  他們用歌聲來代替哭泣,用生命來回應死亡,用結合來對抗分離;子夜過後便是全新的一日,逝者已矣,生者為歡。

  紮格爾騎著馬,抱著連長安,帶著一根潔白的套馬杆;在一座小丘的背風處勒住坐騎,伸手將連長安放下地,然後把套馬杆高高插在丘頂——樹立在草原上的套馬杆,是男女在其下相愛的證據。

  他從馬鞍袋裡取出那張早已準備好的火浣皮,迎風抖開,將心愛的女子緊緊包裹。然後抱著她,躺倒在柔軟而乾燥的大地上。

  「長安、長安……」他低低呼喚她的名字,細細吻她的臉和脖頸;連長安從獸皮中伸出手,輕撫他卸去了金鈴的披散的長髮,輕撫他雙眼下兩道新鮮的刀傷,歎息著回應:「紮格爾……」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交談,他的吻開始變得熾烈而狂野;他的手穿入她的青絲,滑遍她的全身。皮袍、短衫、八片織錦襦裙一一零落,他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身體如一張上好的牛角弓,強健而緊繃……他終於像打開一柄華麗摺扇般、打開她月光色的軀體,一寸一寸、一寸一寸探過去……

  她忽然開始顫抖,渾身都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冷,而是骨髓深處有什麼東西被猛地點燃,迸發出連她自己都猝不及防的璀璨音符——她是沉睡已久的絕色琵琶,而他是千年後喚醒她的那個人,在這樣魔魅的夜晚。

  他射出了他的箭……連長安忽然一聲低吟,咬住他的肩頭,狠命咬緊。一刹那,她似乎真的想要竭力推開他;只有那一刹那,月亮猛地收縮又無限脹大,直到整個世界都被耀眼的清輝籠罩……紮格爾拼力耐住不斷上竄的熱流,緊緊攬著她細瓷般無暇的背脊;他貼近她,一動不動貼近她,只有左手輕輕撫在那上好的、隱隱發光的瓷骨上,不斷地、溫柔地撫著,直到冷硬的釉面在他的掌心下融化了。

  那一定不是月亮,那是半空中什麼靈物的潔白的卵,跟著他汩汩的心跳一收一縮,而她的整個世界也隨之一收一縮、一收一縮……她在他身下融化,因他的律動而溢出破碎呻吟;她聽見他的喘息,聽見他用聽不懂的語言低聲呢喃,然後就是她的名字,反反復複的、她的名字……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和頭,她在他耳邊哀求般呼喚:「紮格爾……」她像是忘了喉嚨裡所有的字眼兒,只剩下這個了,「紮格爾……」

  ——虛空中的月亮「呯」的一聲炸成粉碎……碎就碎了吧,那又怎麼樣?

  ……連長安勉力睜開迷蒙的眼,從紮格爾的肩頭望上去——星漢燦爛;整個世界美麗的、如同開天闢地那天一樣。

  ……月亮于半空中炸成粉碎,在遠離這低矮青丘的彼方,忽有人跪倒在草地上,緊緊揪住心口,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也跟著炸開了——或者這具肉體本身早已崩壞,四分五裂,滿地都是流淌著的、銀白色的血。

  他只覺痛苦得無法喘息,卻又忽然笑起來;仿佛除了拼命地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忍耐心底無數飛竄的激流……他知道她在哪裡,在做什麼——他就是知道。

  六一、黃沙鐵甲

  草原 下弦月欲墜

  一年之中今天的夜最黑笛聲 冰冷有如雙唇牧羊人和羊群無家可歸

  ***

  星星落了下來,滑過半幅夜空,拖出一條長曳的尾,好像誰人流不出的眼淚。在那月光照耀的豎直的套馬杆下,相愛的男女相偎相依。交疊的肢體產生的熱度驅散了黎明前的寒冷,也驅散了前路的暗影茫茫。

  ——我們不斷在面對死亡,不斷在面對帶走一切的光陰的流水;我們所珍視的人和物,總是這樣沒了、走了、消失無蹤了……我們拗不過命運,拗不過失望,拗不過無常;我們都是終究會迎來寂滅之日的凡人之子……

  ——所以……在活著的每一天都要更加努力: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唱最動聽的歌,使最鋒利的刀,去摘那朵你心中最美最美的雪蓮花。

  ——生盡歡,死無憾。

  「……你怎麼哭了?」在赤紅色的「達契」之下,他無比輕柔地吻掉她的淚水。

  她拼命搖著頭,貼近他赤裸的胸口:「我絕不是傷心難過,我是真的……很快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是止不住……」

  他繼續吻著她,細細密密的吻著她,並不肯聽她的辯解,兀自道:「你也不哭,我也不哭,我們答應赫雅朵了。」

  是的,無論是單于還是閼氏,都是不能哭的。這是一對草原上最尊貴也最沉重的名號,是兩座用冷硬堅實的黑鐵鑄成的冠冕。從今往後,他們的天真、純善和柔軟,只能留給彼此;從今往後,他是她的劍,她是他的盾,而他們的敵人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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