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依規矩紮格爾此時應該帶領她的塔格麗上前,一同拋出手中松明,點燃火堆。可阿衍的塔索卻一動不動,反而開口道:「不,還不能夠。送別大閼氏還需要一樣東西,需要——仇人的血!」

  因為傷勢的緣故,紮格爾的聲音頗有些中氣不足,但那最後四個字實在是咬得鏗鏘有力,在野風之中仿佛金鐵般鳴響。

  作為各部族的代表,使者們憑藉自己的貴賓身份得到了距離靈台最近的內側位置。紮格爾此話一出,眾人當即大嘩。只聽阿衍的塔索輕咳一聲,續道:「神之口,長生天贊許血債血償,是不是?」

  巫者同樣滿懷錯愕,卻也只有四平八穩回答:「長生天首肯復仇的權力,更庇佑勇者的義舉。」

  「好,那就好……」紮格爾不住點頭,一揮手,使者的隊伍之中便有人驚呼出聲,幾名早已埋伏好的武士從陰影中撲出,「嘭嘭」幾聲響,三四名頭戴昂貴皮帽的男子已被折斷手腳丟出了人群。

  人群中的明眼者早已瞧出了關鍵所在:「且鞮侯!他們都是……右賢王且鞮侯的人……」

  六十、海枯石爛

  連長安手持火把,孤絕而立,始終冷眼看著面前正在發生的一切——仿佛自己並非這場精彩戲碼裡的重要角色,只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陌生人一般。

  沒有人知道,在她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昨夜半夢半醒之間,赫雅朵閼氏留下的那句話:「我送給紮格爾……我的『死亡』。」

  是的,在這場因為死者而舉行,卻因為活人而橫生枝節的葬禮之中,阿衍的塔索切實收到了自己的養母最後的禮物。他沒有辜負這件遺贈,更不會錯過這個良機。

  一具穿著巫祝長袍、頭戴面具的屍身被人抬到柴堆下,面具掀開,露出張在場的許多人全都認得的臉孔。那是且鞮侯手下某位小有聲名的武士,也是他這次派來弔喪的使者之一。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右賢王其餘的使者們大驚失色,同聲叫喊起來,「克裡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他絕不可能是刺客!」

  可惜,無論他們再怎麼分辯,也不會有半點用處的。白日裡刺殺塔索的刺客假扮成跳舞的巫祝,然後死於亂刃之下,這是事實;此時一位巫師打扮、且身上有無數刀口的死人被發現是右賢王的親信,這也是事實。那張面具遲了半日揭下,兩個事實便自然而然地在眾人的腦海裡合二為一……栽贓栽得如斯簡單卻又如斯巧妙,右賢王早已註定百口莫辯。

  果不其然,沒有人相信那些無辜的使者們的剖白,關於且鞮侯蓄養刺客的流言早就在草原上傳遍;右賢王一心想讓自己的女兒成為金帳的閼氏,連長安的突然出現讓他惱羞成怒這一點更是眾所皆知。不光阿衍部的族人們群情鼓噪,叫囂著要將幾位可憐的使者撕成碎片;就連其餘部族的吊客們,也紛紛從眼底流露出清晰可辨的憤意:「你們不顧長生天的規矩,在大陰山腳下、在大閼氏的喪禮上、在庫裡台即將召開之際鬧事,竟然還連累我們殃及池魚?」

  ——陰謀詭計啊……連長安將一切盡收眼底,不由無聲喟歎、自嘲的喟歎;論及這種小伎倆,心思單純的蠻族哪裡比得了卑鄙陰險的漢人?什麼左賢王什麼右賢王什麼金帳什麼白帳,又哪裡及得上浸淫在其中紮根在其中以此為養分活了數百年的連家?

  紮格爾是主使,厄魯是幫兇,卻唯有她才是真正編織這場大戲的那只幕後的手。昭華公主的聲音言猶在耳:「……女人也有自己的戰鬥方式,長安。你能不能變得奸詐殘忍來保護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於暗處而讓他穩立于陽光下?」

  「我能的。」她對著柴堆上微笑沉眠的逝者再一次承諾,「我會保護他;用女人保護男人的方式保護他,用妻子保護丈夫的方式保護他,哪怕……哪怕是用我最不喜歡的方式保護他——我一定能做到的。」

  ——於是她便看著,一直看下去。

  阿衍的塔索在搖曳的火光中繃緊一張臉,只揮揮手,那名叫「克裡」的死者、以及還活著的他的同伴們便都給綁牢了推到柴堆邊。兩個猶不死心的還要大聲喊冤,早有手持牛耳尖刀的武士上前,硬生生掰開嘴,空氣裡便只剩下從喉管中發出的「呵呵」異聲了,渾然像是垂死的野獸。

  阿衍的塔索將手中松明火把交給身旁的厄魯,向前半步,從懷中取出一根包裹著布條的黑色尖針,對著在場眾人緩緩道:「多謝諸位來送大姆一程。大家都知道,十年前我父王病故時,正是大姆宅心仁厚,做主廢了生殉的舊例。不是做兒子的違背大姆的心意,只是這世上總有喪心病狂的狗崽子,總有黑心肝的無恥小人。大閼氏一向身體康健,眾所皆知,突然便告病重不治……」說到這裡,他刻意頓了頓,將手中尖針輕擺,側頭詢問靈床下的俘虜們,「你們……難道還不肯告訴我這東西的來歷嗎?」

  他雖沒有把話說得十分清楚,但人人聽入耳裡,都是心驚肉跳。這分明是在指責有人密謀毒害了朵顏閼氏,而罪魁禍首大有可能正是今日遣人刺殺紮格爾未遂的右賢王!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機,簡直無異於昭告草原,阿衍部的「金帳」和右賢王的「白帳」從此不共戴天。使者群中早有聰明的在暗暗搖頭:無論這個仇是真是假,現今誰也不能把它揭過不提,且鞮侯是不大可能在庫裡台大會上中選了。但……即使成功打掉了一個強敵,這麼早出頭依然不是明智之舉,何況還有無窮後患……阿衍的小塔索果然如傳說中的一般銳氣過盛,畢竟還是太過年輕。

  ……沒有人回答塔索的問話,事實上他也並不需要回答,與眾人的猜測不同,他今夜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攪亂這池水,現在還不到渾水摸魚的好時候。紮格爾的眼神緩緩從其餘各部使者的臉上滑過,諸使者心中都是一凜,身子忍不住向後縮了縮;生怕這不按理出牌的小塔索又一個心血來潮,再起什麼波折——幸好沒有,紮格爾緩緩將尖針包好,收入懷中,眾人剛要鬆口氣,黑暗裡不知是誰忽然帶頭呼喊:「報仇!替大閼氏報仇!替塔索報仇!」

  紮格爾沒有立時回應,亦沒有動,刹那間整個夜晚似乎被牢牢凍硬了。那一聲喊落地,鏗鏘作響,片刻寂靜無聲;接近著,無數呐喊突然同時爆發。星空下幾十層高舉的火炬一齊揮舞,阿衍的戰士們都在振臂高呼:「報仇!報仇!報仇!」

  ——可有多麼像,可有多麼像那一日紫極門下的光景?

  沒有這些回憶打底,我也決計做不出這樣的苦肉計……連懷箴啊,此時此刻,你一定在夜空中放聲大笑吧?玩弄人命,還有他們的心……權謀、政治、戰爭……我們終究還是走上了一樣的道路啊……

  連長安深深吸一口氣,將如潮般奔湧的往事強自咽下去。她從厄魯手中接過紮格爾的火炬,走上前,在震耳欲聾的呼聲裡輕聲勸:「塔索,我們……不要讓大姆久等。」

  紮格爾艱澀地點著頭,將火把高舉,四周裡的叫喊逐漸低沉下去,好一陣終於停了。

  「……開始。」塔索下令道。

  ***

  兩支塗滿羊脂的松明在夜空中劃出一雙亮線,無數火把組成的圓環繞著火葬台緩緩旋轉。他們點燃柴堆,焚燒寬大華麗的靈床,焚燒龍涎、沉香和沒藥,焚燒絲羅、軟緞與皮毛……赤紅色的火舌飛快吞噬柴草,像個欲望無盡的饕客面對舉世盛宴;它吃掉穿著巫祝袍服的死人,吃掉戴有金絡頭的雄健黑馬,斷了舌頭和沒有斷舌頭的活祭們在它的親吻中發出尖利歌聲,聲震雲霄。

  火焰彼此追逐、層層爬升,終於攀到了沉睡的大閼氏腳邊;替她披上一件隨風飄飛的亮橙絲袍……「喀啦」一聲斷裂的脆響,靈床忽然向內塌陷,伴隨著無數金紅色的螢火蟲,巨大的豔色翅膀華麗展開,又倏忽合攏,將已逝的昭華公主溫柔抱在懷中。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熾熱鋪天蓋地,眾人向後退去,不知何時,鼓聲和吟唱聲再一次響了起來。華裳、瑰寶、珍物、名香,有生命的以及無生命的,在這樣的熱度中沒有不朽。柴薪嘶聲爆裂,一切分崩離析,變成亮的火焰,變成暗的濃煙……從大陰山上吹來的狂風,扯起頭頂獵獵的旗幟,也扯起這焰與煙,直沖向遙遠的、瀚海無垠的星海之中……

  「咚——咚咚咚——引吾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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