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亥時甫過,赫雅朵再次睡著了,鼻端發出綿長、均勻的呼吸聲;死亡的味道隨之在帳內一伸一縮、一松一緊。

  厄魯從帳外進來,俯下身在紮格爾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紮格爾猶豫不決地望著沉睡中的大閼氏,終於還是扭過頭,轉身跟厄魯一同走了出去。

  流水滴滴,時辰歷歷,連長安依然在守候。

  不用鞍蹬、足足騎了兩個多時辰的快馬,又經歷這番情感上的大起大落,早覺得渾身的骨頭裡全都灌滿了鉛。再加之帳篷內的熱度和氣味,難以抵擋的,神智竟慢慢模糊起來。

  ——恍恍惚惚之間,她忽然聽見赫雅朵在對她說話。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的問題麼?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決不是如今病榻上這個宛若風中危燭的垂死者;而是初見那一天,「加魯特堆」下精神矍鑠、神情蒼茫的那一位「昭華公主」。

  「……是。」連長安神情一凜,不禁肅然回答。

  「你要保護他……女人保護男人,妻子保護丈夫;你要保護紮格爾……那孩子,有個『預言』……」

  「……我會保護他;」連長安點頭承諾,「用女人保護男人的方式來保護他,用妻子保護丈夫的方式來保護他——我已做好準備了。」

  「我送給紮格爾……我的『死亡』,他明白該怎樣去做……而你,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我的孩子——記住,女人比男人更堅強。不要悔恨,絕對不要悔恨。悔恨會吞掉一切;毀滅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人……只要永遠望著前方,這就夠了。」

  一生與命運抗爭,從未被擊垮的「平息的暴風」——赫雅朵·阿衍死在奔狼之年、庫裡台之月的第十一天。子夜過後連長安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帳篷,頭頂是燦燦群星、皎皎河漢。

  星海是亡者的世界,是一切短暫的悲哀的溫柔的堅強的生命的必然的終點。她愣愣望著星,望了許久;一低頭,卻見不遠處的陰影中,有人緩緩移步而出——那人沉聲詢問:「……昭華公主,她……故去了麼?」

  連長安沒有仔細去想這名醜陋男子為何會如此關心這個問題,又為何全身上下都流露出某種真心誠意的哀悼……還是把一切陰謀詭計一切過去未來一切王霸雄圖一切血海深恨統統留待明日吧……她累了,今天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連長安直起酸痛欲折的腰,用同樣的沉靜的聲音給予對方肯定的答覆:「是的,公主已經故去了:安寧而且……驕傲——就像所有真正了不起的、閼氏們那樣。」

  五九、天荒地老

  向天空射出黃金之箭——

  讓朝陽每日升起,讓明月永掛蒼穹——

  讓死者回歸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靈,請傾聽我們的祈禱——

  一支塗飾金漆、綁著骨哨的響鏑斜斜飛向碧藍色的天空,哨聲並不尖利,反而像一尾悠長哀愁的笛音。蒼穹之下,巫者們手持五色節杖,圍成一圈翩翩起舞。在他們身後,黑旗招展,萬馬齊喑。

  長城之內的民族以白色為不吉,而所謂「天地玄黃」,代表了莊嚴與尊貴的黑色與黃色才是帝王服飾的首選。長城之外則與此恰恰相反,高山上新雪般的潔白寓意著純粹和新生,是生命力與歡喜的象徵;而玄黑則是夜空的顏色,是死者之海的顏色,是神秘幽暗,是悼念哀愁。

  從清晨起,紮格爾·阿衍便卸去了全身裝飾,打散髮辮,黑衣赤足。他騎著那匹烏騅馬,獨自走過一座又一座帳篷;一次又一次對迎出來的帳篷的主人屈膝跪倒,重複這樣一句話:「長生天招大姆回去了,請都來送她一程。」

  「大姆」是對母親的最尊敬的稱呼。在匈奴人的世界裡,祖先的英靈等同于神明,死者至高無上;而活著的人之中,又以「大姆」和勇敢的戰士最為榮耀貴重。惡魔雪山上,法力無邊的巫姬婆婆曾經說過:「從今以後沒有任何人能令你屈膝。」但那顯然說的是身為塔索、以及未來的匈奴單于的紮格爾,而不是指身為「赫雅朵的兒子」的他——此時此刻,紮格爾除了是故去的朵顏閼氏唯一活著的子嗣,是一個「報喪者」,別的身份都不重要。

  連長安目睹著這一切,目睹著紮格爾手持骨柄匕首,在自己左右兩隻眼睛的下方,劃出兩道豎直的傷口。鮮血瞬間湧出,面頰上一片淋漓。草原的單于是不該流淚的,所以他們流血代替。

  朵顏閼氏——昭華公主——赫雅朵·慕容,作為一個漢人公主出生,作為一個匈奴婦人安葬;最後的最後,有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異族兒子為她一次又一次屈膝跪倒,這就是傳說中顛倒無常的「命運」吧?

  ——這就是所謂的……「幸福」的人生嗎?

  從昨夜到今朝,這個問題始終盤旋在連長安的腦海。骨肉分割、顛沛流離、夫婿早死、愛子夭亡,到最後纏綿病榻,就連屍骨也無法回歸魂牽夢縈的故鄉……一個女人所能遇到的所有至大的痛苦,在昭華公主的一生中始終與她如影隨形。可是闔目而逝之時,她竟是那樣平靜,甚至唇邊還帶著隱約笑意——她的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連長安曾經以為,所謂「幸福」就是人人愛她、人人尊重她,就是衣食無憂就是心想事成就是平安喜樂,就是相夫教子就是含飴弄孫就是得享天年——這世上天真無知的少女,所有的想像不過如此。假如……假如當日慕容澈沒有欺騙她,或者沒有針對連家,那麼她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吧?不可避免的,她將此生此世閉鎖深宮,蜷伏于游龍飛鳳的陰影之下,日日重複同樣的職責直至死,然後帶著長達十二個字的諡號、帶著讓全天下的盜墓賊都念念不忘的陪葬品沉眠於陰森的皇陵;然後改朝換代,然後宮闕成灰,然後徹底凝聚成青史上一個乾枯的墨點……

  ——那會是……「幸福」嗎?完全……無法想像……

  ——究竟自己的人生,是「幸福」呢?抑或是「不幸」?

  ***

  向天空射出白銀之箭——

  讓綠草春秋冬夏,讓狂風南北西東——

  讓死者回歸死者之所啊——

  祖先的英靈,請傾聽我們的歌聲——

  「……宗主。」

  有人在身後輕聲呼喚,連長安不用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白蓮之子們尚未歸來,如今會這樣稱呼她的,只有葉洲。

  「宗主,正式的葬禮日落時才會開始,恐怕還要持續到深夜,所以……還請您先去歇息片刻。」

  「沒關係的,葉校尉,」連長安搖了搖頭,「我還是待著這裡吧,回帳篷……我也睡不著。」

  她幾乎整日整夜沒有合眼,起先是一直守候著臨終前的昭華公主,後來則是以塔格麗的身份,帶領著族婦和女僕們替大閼氏的遺體裝裹修飾。她們替她穿上簇新的裘袍,用假髻和珠冠裝飾她稀疏的白髮,為她塗抹鉛粉、點染胭脂——「奪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奪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閼氏」與「胭脂」,這兩個詞原本是從一個地名而來,都寓意著世間最美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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