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九九


  「赫雅朵和長安也這樣說,不過她們的理由和你的可大不相同;草原的冬天很長、又很冷,她們不敢斷定,中原的穀物在我們的地盤兒能不能長得一樣好……不過漢人的書上說,西南方很遠,有個叫吐蕃的地方就很冷,那裡的人也放牧牛羊,還種奇怪的穀物吃;我很想試一試……」

  哈爾洛猛地支起身子,厲聲道:「漢人、漢人、漢人……紮格爾,你可以娶個漢女,這沒什麼大不了;但別忘了,你可是草原的塔索!即使……即使我支持你,穀蠡、且鞮侯和劉勃勃可不會聽信你的異想天開。你是『金帳』,我們是『四白帳』,你的確有天然的優勢;但你可別忘了,在『庫裡台』,所有的部族無論大小,他們的族長都是平等的。到時候有人會喊你的名字,這點我毫不懷疑;可是給予你的呼聲絕對無法和穀蠡或者且鞮侯相提並論!特別是穀蠡,剛才你也看到了,他野心很大,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收買盟友的機會。」

  阿衍的塔索依然好整以暇依然不知死活的笑:「是的,我明白。但是……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一定不可能呢?我會叫你們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利益』——不是阿衍部的利益、薩格魯部的利益或者瓦雷部和米亞哈部的利益,而是匈奴人的利益,是我們大家的利益。」

  「紮格爾你……」

  「青空照耀之下,都是長生天許給我們匈奴人的土地。哈爾洛,相信我,我會成為單于的。」

  ***

  在匈奴人的傳說裡,吟游歌手們都是草原上的風;從這裡到那裡,漂泊不定,不肯停留……那位歌者大笑著去了,夜色之中遙遙傳來他的歌聲——那是一首漢人的歌,卻被他用匈奴人的語言唱了出來。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鼻青臉腫、全身上下的衣裳全都破得一塌糊塗的薩格魯的塔索呆愣許久,忽然沖到帳邊,對著黑暗中喊道:「你可千萬別死啊!我還想搶走你的雪蓮花,還想收你當僕人,讓你夜夜守在我們的帳篷外頭彈琴聽呢——」

  「……好啊,你儘管試試看吧……我的……好安達。」

  五六、骨肉今朝

  歌聲在響——

  薩格魯塔索的駐地,自然不會只有哈爾洛一頂帳篷在。事實上,這裡是一片連綿起伏的氈包的海洋——想從其中尋到某名連長相都不清楚的神秘人物,就仿佛想在羊群裡找出你從沒見過的那只羊。慕容澈驅馬趕至,面對著月光下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忽地茫然了。

  也不知是不是雪山上的巫姬使用了什麼靈藥的關係,他身上曾經難倒玉京所有名醫的無名劇毒,竟然不治而愈。身體逐漸恢復,甚至連寸斷的經脈也盡數接續起來。相隔了這麼長的時間,內息再次一點一滴聚集,他終於又可以習武了。

  仿佛隨著她的重新出現,癲狂的時流漸漸回復了正軌——往日正在飛速歸來。

  「她從帳篷裡出來了……她就在左前方不遠處……她平安無恙……」

  一種錯覺,或者乾脆是種幻影,在聽到那男人悠揚的迎風飄散的歌聲之前,這個念頭便已出現在慕容澈的腦海。過去,這樣難以索解的類似於「預感」或者「癔症」之類的東西,只有在身體被病痛折磨得喪失神智之後才會偶爾浮現;可現在……自從他打定主意跟隨她一路旅行,自從他與她近在咫尺,就越來越頻繁地啃齧他的心,也越來越深刻鮮明。

  慕容澈忽然微笑:據說包括阿衍部之內,有許多蠻子都在私下裡叫她「巫魔女」——他們也許是對的。

  慕容澈跳下馬,徒步向前,與自己的「感覺」稍稍拉遠,卻又保持住一個恰當的距離往來逡巡。隔著氈包、火堆和雜物,歌聲與笑聲不斷傳來。縱使萬千人同時喧鬧,她的、軟軟涼涼的低音也總是在其中清晰可辨。

  既然無法找出危險的獵物,不如就留在香餌身旁吧。那位面具怪客使這調虎離山之計,倘若不是為了脫身,他的目標就不言而喻。

  ——是我……如果要殺她的是我……我會選擇在哪裡出手呢?

  ***

  月光宛如鋪泄於地的流動的銀,而遍體玄衣的葉洲正踩著這白銀禦風而來。他的腳步實在不比全速疾行的馬兒慢多少,待趕到宗主左近,先一步到達的慕容澈,正在數丈之外踟躕。

  葉校尉並沒有正大光明走過去,亦沒有轉身去搜尋別處;他沉吟片刻,竟然伏低身子,刻意屏息斂氣,暗暗隨在慕容澈身後。也許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並非左賢王的神秘使者,而是這個貌似同伴卻渾身上下全都透著詭異氣息的醜臉人。

  這傢伙有問題,或者說……有秘密。這世上唯有懷抱「秘密」最為可怕,他們是冬天蟄伏的蛇,是藏在鞘裡的刃,不知何時就會驟然暴起,將整副宏偉畫圖從中心戳破——而且,最讓葉校尉無法釋懷的是,那個人……那個人竟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名字!

  已有多少生死關節,已有多少風刀霜劍,縱使他如今攬鑒自照,也時時驚覺鏡子的那一邊,是張多麼陌生以至於令人哀傷的臉——幾乎連他自己都無法辨識的臉。那個人竟然認得他?而他……竟完全想不出對方是誰!

  ……唯有一點毫無疑問,那傢伙來自一個漆黑的、沒有底的舊夢;他來自「過去」。

  一陣突如其來的戰慄席捲全身,葉洲將身子俯得更低了,右手按住瘋狂跳動隱隱發痛的太陽穴——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緊盯著他不放;而他……顯然正在望著她。

  他總愛望著她,一路而來,也許除了宗主自己,所有人早就注意到了。那傢伙也並不在乎別人的「注意」,偶爾還會冷冷回瞪過去,眼神像玉京冬天屋簷上垂下的冰棱柱,又尖利又冰涼。

  ——是的,就是這樣;就如此刻他躲在一堆木架後面,偏過身子側著臉向她瞧;面色陰沉目光哀痛,又尖利……又冰涼。

  ***

  在他目光的終點,那個懷抱著奇怪樂器的男子,正在教身邊的女人唱歌。她起初很是羞赧,遲遲疑疑就是不肯開口;後來,那男子忽然俯下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的臉頰立時紅了,轉頭啐道:「唱就唱,誰怕誰?」

  好一個耳鬢廝磨,好一個輕憐蜜意,今夜果然是屬於戀人的。月色為他們而存在,頭頂的星為他們閃耀,腳下的查桑花兒為他們盛開——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魔幻般的夜晚?怎會有這樣旁若無人的愛情?

  ——而他呢……他在望著她啊,他分明分明一直一直在望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未曾覺察?可悲的、無可救藥的自己啊,你在期盼什麼呢?期盼那女子在熱戀的情人懷中回過頭來……回過頭來對你笑一下嗎?

  慕容澈忽然覺得喉頭微甜,胸中氣血翻湧。他的眼睛分明在看她,看到的卻是血肉模糊、千刀萬剮的自己。

  「我在做什麼啊?」朦朦朧朧中,他想,「我該殺了她的……我真該把他們……全都殺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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