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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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洛·薩格魯忽然掄起拳頭,重重砸在紮格爾左肩上。阿衍的塔索疼得一個趔趄,卻還不忘在心愛的姑娘勉強逞英雄。他一邊大喊:「長安,你站遠些,看我收拾他……」一邊揮掌就打了回去。眨眼功夫,貂皮衣、粗布袍、地上鋪就的氈毯、四壁掛著的帛畫、還有那些矮幾和酒器統統遭了殃,兩個身份尊貴的年輕人竟然像兩只好勇鬥狠的野馬駒般攪在一起,扭打、撕扯、角抵……拳頭如雨點般落下,罵聲好似夏夜滾過天邊的連串怒雷……他們把一切能破壞的東西統統砸得稀爛,終於,兩個人氣喘吁吁、並排躺在「戰果」之間,彼此的臉上都帶著清晰可辨的血痕和淤青。 「……我贏了,這次是我贏了。」紮格爾·阿衍深深吸了好幾口氣,興奮地連聲叫。 哈爾洛·薩格魯伸出舌頭舔了舔開裂的嘴角,怒道:「滾!」 連長安帶著淺淺笑意注視這一切,她走到狼藉之中,揀出兩隻完好無損的青銅酒爵,用手中護著的銀酒壺細心斟滿。 「哈爾洛塔索,請用……紮格爾,累了吧?喝點東西潤潤喉嚨。」她笑著,一一遞過去。 薩格魯的塔索哇哇怪叫:「巫魔女,你又想給我下毒?」 紮格爾則哈哈大笑;在笑聲裡,把滿杯酒喝得一滴都不剩。 「……我可把話說在前頭,毒死我也是沒用的。我是塔索,我要保護我的部族,保護我們薩格魯的男女老幼。在庫裡臺上,我只會為了薩格魯部的利益而開口。」 「很好,這樣就夠了。」紮格爾點頭。 「你……」 「哈爾洛,我也是塔索,我也要保護我們阿衍部——但我不僅僅是個塔索,我還想成為單于,所以我一定要保護整個草原。」 紮格爾將雙臂交疊,好整以暇地枕在後腦;雙唇微微上挑,眼眸熠熠生輝。 *** 望著他的笑容,紮格爾講的那個「過去的故事」,在連長安的腦海中如流水般滑過—— 「……你……對不起他?你對他做了什麼,紮格爾?」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事了。那時我還小,我的父王還活著,他是真正的單于,赫雅朵是他的大閼氏。四大白帳為了表示臣服,全都將子侄送來阿衍部做人質。薩格魯部的『質子』就是左大將側室生的小兒子哈爾洛,他跟我年紀差不多,還有額倫娘的兒子厄魯,我們三個玩得很好——也許只有我覺得很好,因為哈爾洛非常想家。」 「後來呢?左大將接他回去了?」 「不是的,是……是我偷偷放他回去了。因為他思念父母,背著人偷偷在哭,所以我就逞英雄,偷偷放他走了……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父王知道後大發雷霆,他以為這是薩格魯部的陰謀,是左大將冒頓背叛了盟約,決意出兵討伐。」 「可是不是你……」 「……是我,」紮格爾笑容苦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事,我從沒見過父王那樣生氣。我太害怕了,所以……所以我根本沒有說清楚……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連長安從未見過他這般痛苦模樣,忍不住伸手握緊他的手。紮格爾溫柔地回握,溫柔地對她一笑,將那個充滿悔恨的故事繼續講了下去:「總之我是個膽小鬼,只會躲在帳篷裡瑟瑟發抖,看著父王點兵出征。又過了好幾天,我實在忍不住,就鼓足勇氣瞞著赫雅朵獨自騎馬去找父王。我騎了好幾天的馬,終於趕到的時候,只看見了……只看見了血肉橫飛的戰場……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終於鼓起勇氣,對父王說都是我的錯,是我自作主張,不怪哈爾洛,也不怪冒頓伯伯。可是父王他……卻讓我這輩子也不要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別人,他說『敢做不敢當』是最受人唾棄的,說我不配做個匈奴男兒——我是他的繼承人,是阿衍的塔索,即使我沒辦法堅強,我也要保持堅強的外殼。」 「……後來父王的確是找了個理由退兵了,但冒頓伯伯領兵回去才知道,右大將劉勃勃趁機偷襲了薩格魯部的背後,劫走了哈爾洛的母親,還殺掉了他的好幾個兄弟姐妹——從此薩格魯部和米亞哈部就是不死不休的血仇,而這個仇裡,也有我們阿衍的一部分……哈爾洛他,也許一直恨著我吧……他那麼思念他的父母,可等他回到薩格魯部,卻得到了母親在劉勃勃那裡不甘受辱自盡的消息……」 「我現在還記得那一天父王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得。他指著滿地的死屍和鮮血對我講:『紮格爾,看清楚了,我要你牢牢記住,這就是你的懦弱的代價;他們都是被你的懦弱害死的。一族的塔索要為他的族人而活,要為他的族人的生死榮辱負責。塔索絕對不能懦弱,要永遠勇往直前!』這可能就是我對父王,最深的記憶了……」 「……也是……最後的記憶——他班師回來不久,就去世了……巫醫說是長久征戰太過疲勞,導致舊傷發作……那時候父王還不到四十歲啊……」 ——故事結束的時候,紮格爾將頭埋在連長安的頸項之間,聲音有如歎息:「我討厭想起這段往事。但……我要保護你,我要保護赫雅朵,保護阿衍部,保護父王留下的草原……所以我要……勇往直前。」 *** 「哈爾洛,你想過嗎?我們匈奴人為什麼要互相爭鬥?」紮格爾問。 薩格魯的塔索一愕,幾乎是下意識回答:「因為……『利益』啊。每個部族都想壯大自己,都想生活的更好。只要有貪欲,戰爭就不會停止,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是啊,因為『利益』;」紮格爾頷首,「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其實是因為……因為我們的土地養不活我們的子民啊;我們沒有足夠的牧場,一個部族寬裕了,另一個部族必然就會缺少——為了活命,缺少的就會去搶。母羊沒有草吃就沒有奶水,然後剛生下來的小羊就會餓死。同樣的,我們的女人不斷地生孩子,卻因為挨餓因為戰亂因為疾病,十個裡頭只有兩三個能平安長大……你們薩格魯和米亞哈為什麼會結怨?因為劉勃勃覬覦你們的草場,不是麼?為了草場,為了水源,為了健康肥壯的種牛和種馬……從阿提拉大單于的時代起,匈奴人就總是和匈奴人在打,流出的全都是大陰山的兒子的血——難道不是麼?」 多年以後的第一次,哈爾洛塔索叫出了自己幼時玩伴的名字,而不再用「喂」來稱呼他:「紮格爾,你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所以搶奪與被搶奪、復仇與被復仇才是長生天的法則,才是所謂的『古道』……」 「『古道』已經死了,」紮格爾搖著頭,表情嚴肅,半點不像是在開玩笑,「『古道』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就是為了埋葬它,才出生的。」 「我們根本不需要王冠,只需要土地;或者說……需要能養活許多許多人的糧食——只有『活下去』才是一切。惡魔雪山上的大巫姬曾經對我預言,讓我跨過死去的巨龍的屍體去尋找我的『命運』,你也看到了,我找到了長安;但……她不是我唯一的收穫。我漸漸明白了長生天為什麼讓我去長城以南,為什麼讓我親眼看見漢人的生活……糧食,那就是『命運』啊,那就是答案……」 「你想去漢人的駐地劫糧?他們這些年都在各個關口重兵防守,遠沒有之前容易了……或者,你是想擴大榷場的生意?」 「是,又不是。互通有無自然是必須的;我想統一草原,我想整合土地,我們的西方有許多小國,我想把他們全都收服在麾下,如果可能,攻入中原當然最好……但……那些都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其實我在考慮……要自己種糧食。」 「你……你瘋了啊,」哈爾洛的眼睛瞪得好比銅鈴大,「馬背上的男子漢,怎麼可能跟長城南邊的漢人一樣做那種下賤活兒?這簡直是妄想,是個大笑話,在『庫裡台』上會有人同意才是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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