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八九


  紮格爾默然而立,良久,忽然大笑一聲,袍袖揮出,用胡語下令,只有簡簡單單一個字:「殺!」

  俘虜們起初一愣,就連聽到命令的匈奴兵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不約而同望向紮格爾,但見面前這個平素裡總是毫無架子,笑得有如天真孩童的男子,並掌如刀,施施然在虛空中劃過一記,用漢話重複:「殺!」

  這一次再不會有人心存僥倖,俘虜們哀嚎失聲,幾個膽小的當即就嚇昏了過去。唯獨那頭目尚余理智,拼命撕扯著嗓音叫道:「你騙我們!你這……言而無信的蠻夷!即使我死了也要化身厲鬼找你們報仇!」

  「……你們當然可以恨我,」紮格爾冷冷道,「搶奪與被搶奪,復仇與被復仇,這本來就是長生天的法則;這都沒有什麼——只幻想著得到,而沒膽量面對失去的懦夫,只配扔在草原上喂狼。可是……你們漢人也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找我索命理所當然,為什麼要針對長安?她非但與你們無冤無仇,恰恰相反,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勸我,要我善待你們,把你們當人看……我恕你們對我揮刀的罪,但你們對塔格麗的冒犯……罪無可恕。無論是長城以南還是長城以北,這天下是非不分、忘恩負義之徒,全都死有餘辜。」

  紮格爾的手再一次抬起又落下,冷酷的雙唇間吐出兩個鋒利的詞語:「殺」……以及「全部」。

  ——薩倫紮格爾長生天……注視著我紮格爾·阿衍的無上神明,今日我無奈以血玷污淨土,若同樣罪無可恕……若真有「詛咒」,便加諸我一身吧……

  ——請把我的「命運」還給我……

  ——請讓長安……平安回來……

  ***

  那飛向空中的第二支骨箭似乎一併帶走了阿哈獁全身的氣力,他癱倒在沙地上,四肢無法自控地不住抽搐著,腦海深處有團火焰越竄越高。

  竟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體內無法祛除的怪毒又發作了。

  體溫迅速變化著,五臟六腑驟冷驟熱:「不要!不要!不要——」阿哈獁在心底狂吼,「怎會在這種時候……怎能讓她……讓她看到我這樣的光景?」

  可無論他如何抵死掙扎,終究也沒辦法挪動哪怕半根手指。心智明明洞若燭照,每一寸肌膚的痛苦都清晰地傳入腦海,可身體就是無法控制,仿佛變成了具木頭刻成的傀儡娃娃。

  ——不如死了吧……有人在深邃的海底輕輕呼喚,那樣甜蜜溫柔,幾乎是種無法抵擋的誘惑……這樣……真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就在此時,馬蹄聲響起,有人從遠方而來,無數高低起伏的聲音在半空中盤旋,然後漸漸輕了、漸漸散了,最後歸於沉寂……他們都離開了嗎?還是這樣扔下他,令他除了「活著」,什麼都不剩麼?

  阿哈獁依然躺在原地,不知躺了多久;終於,一滴眼淚在他僵硬的、無法閉合的眼眶中緩緩凝聚,緩緩淌出,舔過他的皮膚,消失在沙地裡。

  ——仿佛被「命運」拋棄一般,又一次,就連「死亡」,也對他棄若敝履。

  ……當身體的感覺回來的時候,夜依然是濃得化不開的黑,而天地之間已寂靜如死。阿哈獁搖晃著爬起身,一瞬間竟產生奇異錯覺,仿佛自己正躺在死去的巨人的屍骸之上,直面著整個世界的末日。

  他依舊虛弱不堪,幾乎像是四五歲的幼童。可阿哈獁依然不敢歇息,這次的發作如斯猛烈,又結束得這樣快,只說明再次發作隨時都會到來;他絕不能躺在這裡等死——說起來自己也真是可悲可憐,就是沒有辦法痛快地迎接死亡,連這樣殘破不堪的身體也捨不得丟棄……他是為了報仇才活著的,他是為了殺掉她才活著的,可是……可是……這世界是鐵鑄的牢籠,無法斬斷的羈絆之鎖,他該詛咒的生命啊……

  風胡亂吹著,四下茫茫。

  前、後、左、右……每一個方向都通向絕望。

  五一、似顛似狂

  他在黑暗裡一步一步地挪著。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將腦海中盤旋不去的那些毫無意義的往事一掃而空。有好幾次,阿哈獁都遙遙聽見,夜的彼端傳來呼喝、傳來打鬥聲、傳來刀劍相擊的脆響,他便小心翼翼向相反的方向躲開——在這個狂放與恣意、荒涼與殘酷並行的滾滾紅塵裡,沒有朋友,沒有可信任之人;他的仇敵是整個世界。

  就這樣漫無目的的逃,無止無休;肺裡滿滿塞著滾燙砂粒,分明有強烈的想要咳嗽的欲望,卻幾乎連咳嗽的力氣都不剩。忽然,鼻端嗅到一股濃重的死亡的氣味,阿哈獁猶豫了片刻,便循感覺而去。果然,不出兩百步,便見一人二馬倒斃於地,周身僵硬死黑。

  「……中毒而死,」他心下斷定,又看一眼兩匹馬屍以及散落滿地、明顯被利刃割成碎塊的革囊,「看來還有一個人活著離開了。」

  托身體裡那永不安分的夥計的福,現在已沒有任何其他毒物能夠威脅他了。阿哈獁不假思索伸出手去,在三具死屍以及滿地雜物中翻找,很快便摸到了幾隻可以換成盤纏的金銀臂環,多半袋馬奶酒,以及……一根黑色的尖針。

  他老實不客氣將臂環套在手上,用破舊的皮袍遮好;又撕下死屍身上的一條碎布裹緊那根針,收進自己囊中……至於那袋馬奶酒,阿哈獁顫抖著拔開塞子,一仰脖,酸澀的酒漿直滾而下,前一刻已全然無法忍受的痛苦隱隱鬆動,他覺得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那就繼續活著吧——阿哈獁忽然咧開嘴,笑了。忘了是哪位妙人說過,人為什麼要活著呢?因為不夠膽去死唄!

  於是他拋下空空如也的酒囊繼續前行,聽從心靈的指引而行。也不知是不是微醺的錯覺,竟感覺腳下的地面在漸漸變軟。再走不久,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身側不遠處響起:「咕噗——咕噗噗噗——」阿哈獁微怔,不由駐足轉頭,但見暗夜無邊,草海茫茫,當然,什麼都沒有。

  那聲音極是輕微,輕微的就像是鬼魅的裙裾擦過地面,就像是水中游魚在吐著氣泡。可是他不信鬼神;可是這裡不是河,也不是湖,而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只零零星星生著幾株枯樹——所以,他一定是聽錯了吧?

  ——自從他中毒之後,自從她「離開」之後,自從變故發生、天翻地覆之後;他真的快要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錯覺搞瘋了。有好幾次在高燒的恍惚之中,他都以為自己「感覺」到了她:他仿佛「看到」她在千里之外,在一個滿是烈焰的城市中身騎戰馬、手握長刀,一揮手斬下敵人半邊肩膀;他甚至都以為自己「感覺」到了從傷口中噴出的熱血的溫度了……當然,那當然是萬萬不可能的;那不過是種無法扼制的狂念罷了。

  ……也許自己早就瘋了……那也說不定。否則為什麼,他會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呢?

  「……停下……停,不要再走了……危險……」

  ——竟真的是、真的是她的聲音!

  仿佛醉酒的人被大瓢冰水當頭澆下,阿哈獁當即周身一個激靈。他拼命左顧右盼,可哪有人在?難道又是一個隻存在於深沉夢裡的幻影嗎?

  「……地面……很……危險……」

  ——他終於找到她了,在一株枯木之下;沒錯,是「之下」,儘管那樹只有半人來高。她緊緊抓著樹枝,腰部以下全都沉入土裡……又是一陣「咕噗、咕噗噗噗」的輕響,在她身前,地面上不住冒出泥泡又不住破裂,空氣中有一絲磺石的氣味。

  原來這就是……「死者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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