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七九


  刹那間,連長安只覺全身的血液全都湧到了頂骨,理智煙滅灰飛,狂亂的心緒有如脫韁野馬,那感覺又來了。在頭腦轉動之前,身子已不由自主沖了出去;齊膝長短的羊皮靴像是一對不斷交錯的褐色閃電,寬闊的十八幅系腰長裙迎風招展,有如大朵鮮豔的花。連長安將滿地跪著的人拋在身後,一邊奔跑,一邊將拇食二指相對曲起塞入口中,用力一吹。尖利的清嘯頓時刺破透明天幕,在不遠處的馬欄中,一匹身上滿是桃花色斑點的胭脂馬縱越而出,後蹄還未著地身子已輕盈地轉向,直朝她飛奔而來。

  此刻天時還早,馬背上空空如也,無轡無鞍。連長安卻毫不在意,只深吸一口氣,將內力運至雙腿,整個便騰空飛了起來,穩穩落在馬背之上。她一手輕提馬鬃,另一手撥轉馬頭,壓低身子輕叱一聲:「去!」胭脂馬四蹄如飛,轉瞬便蹤影不見。

  ——奔了許久,奔出老遠;風向忽然一變,馬背上的連長安隱隱聽到了歌聲。還是那樣蒼涼而哀愁的詞句:「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

  ***

  他死了——

  那個始終站在她的過往之中,殘酷而英俊的男人……死了。

  他曾是他黯淡生命裡唯一的光芒,卻又成為她顛倒的前半生中至大的陰影。無數個夜裡她開始回憶那些幽居在駙馬府繡房中的寂寞歲月,回憶善心的掌庫娘子和傲慢的流蘇,甚至開始回憶起連鉉和連懷箴……卻從來不敢去回憶他。

  即使外表早已癒合,但連長安其實很清楚,皮膚下面依然在潰爛流血。他是她不敢觸碰的禁忌的傷口;她不願去想起,因為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竟然就這麼死了——

  她不敢回憶他,卻曾經無數次想像過自己的復仇。不是針對那個活生生的名字活生生的臉,只是將一切當成某種抽象的仇恨的符號,從而得以痛快淋漓的復仇。

  她夢見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燦金屋脊鱗次櫛比的龍首原,這一次,卻不是站在紫極門上刀斧加頸,而是統領千軍萬馬頂盔披甲凜凜威風,石榴裙上,敵人的鮮血開出一朵朵豔麗桃花……她甚至夢見自己再一次走進了兩儀宮,嵌碧璽的銀熏爐香霧繚繞,赤金鳳釵委落於地、折掉了半邊翅子;她手中提著長劍,那男人和他後娶的美麗貴妃伏屍在她腳下……

  ——可是,他卻……死了。

  ***

  紮格爾起得比連長安還要早。他已然騎過一圈馬,舞過一趟刀,正盤膝坐在帳裡;乳白色的奶漿從身旁女侍手上的銀瓶中流出,流進一隻並不精緻的銀碗,流進他的喉嚨。

  他是尚未繼位的單于,並沒有住在傳說中用黃金塗飾屋頂的羊皮大帳裡。一陣風吹來,帳簾忽然飛起,捧羊奶的女侍臉上忽然一紅,連忙垂下頭遮住竊笑的嘴角,也不待吩咐便飛快地收起銀瓶飛快退了出去。

  連長安的面色也泛著一層紅光,卻顯然並不是因為羞怯的緣故。她額間見汗,大口喘著氣,不由分說徑直便問:「紮格爾,他死了……是不是真的?」

  紮格爾一手端著銀碗,嘴唇上還有白色奶跡。他終於放下了碗,點了點頭:「是,兩天前我就得到消息了。但是還沒有確定,所以沒有告訴你。」

  「是真的……死了?」

  「這還不好說……不過,這消息現在已沸沸揚揚,總有八九成可能性了。」

  連長安雙膝一軟,刹那間竟像要站不住了。紮格爾向前兩步將她的重量穩穩接在懷中,發現她在瘋狂的顫抖。

  「……怎麼,長安?我原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是在高興!」連長安猛地張開手臂,死死環抱他的肩膀;力量用得那樣重,以至於渾身的肌肉都變得硬邦邦的。她拼命咬著牙,不讓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我真的很高興……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害怕。」

  ——我覺得害怕。害怕命運的顛倒,害怕人世的無常,害怕在它殘酷的指尖,最深的愛與最深的恨同樣猶如無根之草;它像彈奏琵琶一樣,癲狂地彈奏華麗樂章,於蒼空的高處哈哈大笑,把最堅定的信念與最決毅的誓言輕易擊得粉碎,拉朽摧枯。

  ——我的確非常喜悅……但我竟恍然發現,激奮傳入身體,卻變成難耐的戰慄;喜悅到了極致,只剩下黑色的恐怖——我直視過這樣的黑色,我知道在那之中,安睡著尖牙利齒的怪物。

  笑容終於爬上了紮格爾的嘴角,那樣柔軟的笑。他一下一下輕撫著連長安的背脊,用手指梳理她飛散的青絲。「怕什麼啊,小丫頭……難道是害怕自己的好運嗎?他們漢人的話是怎麼說的?聖天子有百靈護體,只能說明他並不是真龍。」

  輕易之極的,不安開始漸漸平息;他一定是有魔力,一定是的。

  紮格爾懷抱著她,絮絮說著,講到熱處,嘴角不由落下,輕吻她耳後的肌膚:「……漢人雖不如我們匈奴男兒血性剛強,人數卻比我們多百倍千倍;他們若自己不亂,我們是沒有什麼辦法的,哪怕今天殺一批,明日再殺一批,也殺不絕啊……幸好他們總是內鬥不止,這可是好事。不管他是真死還是假死,其實我倒希望傳得越亂越好;一亂起來,我們才有機可乘。」

  連長安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在他的懷抱裡抬起頭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在她心裡,無論是光還是影,他始終是高高在上堅不可摧的;哪怕是根深葉茂的連家都敗給了他,怎麼會這麼輕易而突兀地死掉?

  「據說是中了奇毒,藥石無救,整個人從頭到腳一塊一塊爛掉,死的時候根本是個怪物了。」

  「……毒?」連長安一怔。刹那間似乎有什麼意向飛過她的腦海,她伸手去抓,卻撈了個空。

  「不過赫雅朵卻不這麼想,她說那個叫做拓跋辰的攝政侯爺不簡單。此人之前根本名不見經傳,似乎只是個富貴閒人,可就是在短短半載之間,先是讓妹子當了貴妃,繼而掌握朝政,再來皇帝就死了;他找到了一個據說是後宮女子生的才半個月大小太子繼位,當上了顧命大臣——這一切實在都太突然了……長安,你認得他嗎?」

  連長安猶豫著,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似乎在那場沉香殿上滿是甜腥的歡宴裡,有個穿著華麗一臉酒色之氣的青年男子撚開一柄摺扇,扇面上飛揚著三個灑金的大字:殿前歡。

  ——只有這麼一個模糊地景象而已,除此之外,拓跋辰——如今這個長城南北大河上下最炙手可熱的名字,再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痕跡。

  「……好了,別想了,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你去想之前的男人之前的事,我還沒那麼大度,」紮格爾再一次吻了吻她的耳根,忽而詭秘一笑,「你是不是該起來了?好香,我怕我會忍不住。」

  連長安一拳打在他肩上,紮格爾裝模作樣的叫起來。她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他卻把她摟得更緊。他微眯著眼去摸索她的唇,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可記得啊,你再刺激我,我就真把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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