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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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得那樣自信滿滿,簡直可以說是眉飛色舞。仿佛要讓自己的威脅更有效力,真的張開口,咬住她的下唇,極仔細、極仔細的,描摹她貝齒的線條,追逐她美妙的丁香舌…… 「……真甜!」他終於放開她,滿臉都是得意。 連長安雙頰火燙,捂著嘴恨恨瞪他,恨恨道:「甜什麼甜?一股奶皮子味!酸死了!」 紮格爾不禁哈哈大笑,連長安也跟著咯咯的笑;卻越笑、退得越遠,再也不敢倒進他懷裡去了。 「……薩尤裡,」紮格爾忽然高聲喊,「薩尤裡進來!」 方才那個捧銀瓶偷笑的女侍不見蹤影,帳簾掀開一條縫兒,大大方方走進來的卻是連長安很熟悉的額倫娘,她問:「塔索,什麼事?」 「別裝了,你一直在外頭偷聽嗎?想笑就正正經經笑吧,嘿嘿……去再拿一個銀碗,給塔格麗倒點酸奶皮子喝,我知道她饞了。」 額倫娘卻沒有答應,反抱著瓶子把紮格爾的銀碗裝滿了,當真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像著偷吃了半斤蜜糖的老狐狸:「再找只碗多麻煩?長安想喝,你小子繼續喂她好了,這樣吃得香呢!」 紮格爾大聲叫好,連長安卻急急啐一聲,身子忙向後縮。額倫娘和他們鬧了一陣,漸漸收了笑,正色道:「閼氏在找塔索和塔格麗,說是四白帳的人都在往咱們這裡趕,你們最好尋個因頭出去躲一躲,可別這麼早給人瞧清底細——胭脂說,不如趁這個機會去巫姬大人那裡,去把斷了弦的儀式之弓接好吧,這一趟總是免不了的。」 四六、念吾一身 頭頂的雲層散開了,大把陽光直刺而下;身邊的苦命人們正在喃喃詛咒,詛咒這樣一個註定乾渴難捱的鬼天氣。可他卻並不在乎,反而抬起臉來,任烈炎之劍狠戳在皮膚上。陽光似乎烤幹了他的疲憊,就連指尖都變的暖洋洋的——就連身體裡那些無藥可救的劇烈的毒,也被安撫了,發作漸漸平息下來。 猛然間,他突兀地大笑;世界如斯美妙,活著如斯美妙,幾近令人暈眩。 鞭聲破空,直抽向他赤裸的背脊。因為不斷潰爛又不斷癒合的關係,那裡早已滿布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疤痕,蒼白、鮮紅、肉粉以及黧黑錯雜在一起,讓人連看一眼都覺得胃裡翻騰不已——在這裡,大家都叫他「阿哈獁」,這是匈奴傳說中疤面鬼怪的名字。 鞭子猛擊在皮肉上,他的身子不禁向前一傾。鞭稍纏著的鐵刺勾咬著傷口兩側新長出的肉芽,鑽心疼。持鞭人正在罵罵咧咧,大半是「扭斷你脖子」之類的威脅,他也無心去聽。死算什麼?比起失去一切、僅僅活著,日日夜夜遭受無休無止的折磨,痛痛快快一刀兩斷,又有什麼不好? 有時候他真想就這麼死了算了,好幾次發作之時,他甚至都依稀看到了傳說中的冥土黃泉,那鬼影重重的河岸。只要一步,只要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若當真這麼死了,就一切都完了。這是由勝者訂立規則的世界,拓跋辰那小子必將煊赫一世,甚至還能以「一代賢臣」之名流芳千古——在太極宮中,在甘露殿上,他對皇帳中奄奄一息的自己說過的那番話,一定會成真的。 「……放心,阿澈,我不會篡奪你的位子,更不會殺你,我對當皇帝沒興趣。只不過,現在已不是你我這樣的『凡人』的時代,『它』是一定會醒來的——我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等著『它』,這是我畢生的夢境,我就是為了這個夢境才捨不得去死,才活到如今的。」 「……你的毒註定解不了,不用白費心機,『命運』已經開始了,你就躺在那裡,安心等待吧。」 「……你知道嗎?我有兒子了,他是個很可愛的小子,他會……變成你的兒子,繼承你的一切,我要輔佐他,留給他一個嶄新的世界!你放心,我不會把他的身世告訴他,明寐也不會。我們會保守秘密,讓他不斷仰慕你、幻想你,就這樣慢慢長大;和你一樣,以自己體內流著太祖皇帝英雄的血為傲,以為自己真的姓『慕容』……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死在他手上,然後他會為你修建最華麗的陵墓,在史書上為你塑造完美的神像,然後由此出發,真正去做個帝王……你們慕容氏做不到的事情,我拓跋氏會做到的,即使沒人知道,那也沒關係啊。」 「……阿澈,慢慢等死吧;我會向你證明,『血』決定不了任何東西。一定!」 ——辰子,你說的沒錯。『血』決定不了任何東西,所以,所謂註定的『命運』,也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即使我身中無解之毒,即使我經脈俱廢武藝全失,我依然逃出了太極宮,我至今依然活著;我一定會活下去的! 他毫不在乎那持鞭惡奴無休止地謾駡,使動全身氣力,將手中一柄大木錘掄起來,又重重砸下去。足有兩隻手臂合抱那麼粗的大木樁子向泥土中艱難鑽了寸許,卻已將他半邊肩膀震得隱隱發麻。 鞭聲又一響,因為這次並沒有人偷懶,故而只是甩在了半空中。持鞭人用胡語夾雜著單個漢話詞匯的怪異方式表達著:「這可是塔索和塔格麗合巹的金帳基柱,你們這些外部上供的賤奴,還不好好用心幹活!」 離他不遠處,負責扶穩木樁的老年奴隸用漢話嘀咕道:「什麼『塔格麗』,同樣是漢人,為何把她高高捧在天上,我們卻是連畜牲也不如的奴隸?」 是的,他們都是奴隸。漢人、色目人、羌人……被劫掠、被拐賣,失去了尊嚴,遠離了故鄉。身高體壯的成年男子、腰肢柔軟的年輕女子以及有手藝的工匠都是最有價值的,也許能換到一匹馬,其餘的只能換擠奶的牛、小牛犢子,再或者如皮二這樣的老頭子與「阿哈獁」這樣的病秧子,還抵不了一隻羊的價。 持鞭人喊得多了,有些口渴,回陰涼地兒找馬奶喝去了;老頭子皮二趁機湊過來,拼命壓低聲音道:「阿哈獁,你瞧著可怕,似乎還算有力氣……怎麼樣,想逃嗎?我們打算逃跑啊!」 他頭也不抬,用嘶啞的嗓音慢慢回答:「你們逃不掉的,逃不過匈奴人的快馬和他們養的狗的鼻子。我不會逃,我不想死。」 「沒膽子的懦夫!」老頭子氣得變了色,狠狠一口啐在他臉上,「我是瞧你可憐,你卻……那你老老實實就給他們當牲畜好啦!真是不知恥!」 他任他罵,神情八風不動,仿佛萬事萬物再無縈懷;一抬手,把面上的汙物擦乾淨。 那一日他身無長物,只帶著連太史的酒葫蘆便逃離了玉京城。一路上在危險間穿行,無數次和死亡擦肩而過。他舔過長在石縫間的苔蘚,偷過別人家豬槽裡的餿水;他一次一次因為高燒而昏厥,又一次一次被灑下的冷雨澆醒——雨水和著血水肆意流淌,每一寸筋肉都因為劇痛而痙攣不已;皮膚綻開、經脈碎裂……以及超乎這一切的一切之上的,虛空中亙久不息的金黃色幻影:他的玉京城,他的龍首原,他的太極宮!至高的榮耀,至遠的夢想,至大的野心!一切的一切並未離他而去,而是在心底最軟弱的那個地方,不斷拷問著他的生命。還有……還有那個眼神、那句話、那個從紫極門上一躍而下的身影…… ——你們真的知道什麼是恥辱,什麼是膽量嗎? 持鞭子的惡奴又回來了,苦工再次開始,進度如常。離開玉京不過兩個多月,發作卻一次比一次嚴重。終於有一天,他在昏迷中被一群匪徒抓住,賣給了從北方來採買奴隸的蠻族貴族。而那個蠻族貴族又將他和其他九百九十九名奴隸當成祝賀成婚的禮物,送給了西方的蠻族王子。當奴隸不算什麼,日夜工作不得歇息也不算什麼,至少拓跋辰的手再也伸不到這裡,至少他暫時安全了。 忽有兩匹馬從遠方而來,繞著還在打基礎的金帳轉了半圈,最後在離他不遠處停下了。馬上人穿著分明漢式的袍裝,在這到處都是胡人的地方顯得分外惹眼。據說他們都是那即將成為匈奴閼氏的塔格麗的近侍,持鞭人果然迎上前去,一陣嘰裡呱啦,臉上很快露出驚喜的神色。 「塔索和塔格麗要來看金帳的進度,你們這些混蛋快幹活兒!」 原來如此,阿哈獁握緊手中的木柄——與他無關,但也許這會是個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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