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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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格爾的邏輯真的經不起這樣的突兀轉折,整個人都呆住了。分明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只是覺得驚詫,又因為太驚詫而忍不住微微感到好笑。 笑容的確是個奇妙的東西,至少它可以掩飾尷尬——於是他真的笑了,「長安,別鬧……」 他的笑容令她越發憤怒,仿佛一顆火星落進柴堆裡,憤怒十倍百倍地炸開來——他還笑得出來?他竟然還笑得出來!他已篤定她孤立無援,他已篤定她軟弱可欺,他已篤定自己將她牢牢掌握在手心裡了,是不是? 她信他,她是信他才跟他不遠千里到北方荒涼的草原上來的,他好不容易教她找回了「信任」二字,可他……就這麼對她! 腦海中轟的一聲,燒盡她所有的理智。連長安狠狠一甩手中馬鞭,胯下胭脂色的良駒受驚般短嘶一聲,四蹄騰空急竄出去。紮格爾踐行了他的承諾,他獻給他最心愛的女子草原上最好的馬,就在阿衍的塔索愣神的工夫,胭脂馬已帶著它的主人縱出五六丈遠,視線中枯草亂飛,轉眼就只剩一條飛快甩動的馬尾巴。 直到此時,紮格爾才終於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這不再是什麼頗有意趣的小性子,而是真真正正動了火氣。可憐的依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匈奴漢子面色生硬,一邊大聲詛咒,一邊翻身上馬。他明白連長安,至少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是真的瞭解連長安。他絕不會低估她堅毅的性子和她那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執拗勁頭——可親、可敬、可憐,有時候甚至還有一點點可笑——他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認得她、欣賞她,繼而死心塌地愛上她的嗎? 既然身為整個部族的塔索,紮格爾的坐騎自然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驥。起初雖落下了不短的距離,但他的騎術依然是連長安所不能比擬的,二人之間不可避免地漸漸拉近了……若這樣繼續下去,娜魯夏塔格麗被追上只是時間問題。 連長安將整個身子都貼服在馬背上,像是要逃離既定的命運似的,拼盡全力向前奔行。疾風吹走她頭上綴著彩色羽毛的氊帽,吹散她蓬鬆的髮辮,吹動她獵獵的袖口與衣袂……直到她隱約聽見了風裡夾雜的馬蹄聲,這才猛然回頭,紮格爾和他胯下的烏騅馬已趕至丈許之外。 他的臉色極其難看,她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歡喜的、放鬆的,甚至總帶著一股孩子般的真摯勁頭……他忽然變得那樣陌生了。 「……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喊我的名字,叫我停下來了。」這個念頭忽然出現在連長安的腦海,她只覺得剛剛被烈風壓抑下去的淚水又要翻湧上來。她狠狠轉回頭去,再一次咬緊慘白的下唇,什麼都不顧了。 紮格爾的確是生氣了,遇到這樣的無妄之災誰都難免要生氣的。這真是比莫名其妙還要莫名其妙,而在這個事件裡,自己還是那個最冤枉最無辜的倒黴蛋!其實連長安猜想的不錯,若是在長城那一邊,若是在他們相識不久的時候,這樣的狀況下他一定會大聲呼喚她的,說盡好話央她停下——就像曾經做過好幾次的那樣,他會急切地吐出世上最好聽的那兩個字眼,拼命挽回她的心。畢竟那是在漢人的地盤,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個陷入狂熱戀情的年輕人而已,他做的一切都不過分,都是應該的…… 可現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們中間,方圓數裡之內都是阿衍部的帳篷、草場與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飲美酒正在歡歌悅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麗的族人們,忽然看到他們的塔索、他們未來的單于這樣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戲,他們會怎麼想呢? 「……你不再是個孩子了,」赫雅朵的聲音出現在風中——永遠那麼鎮定而寬容的聲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麗,你帶回了命運之女。你馬上就要是命運的主人了……記得……你將是單于,是所有人的依靠與希望……你不能叫他們失望……」 於是紮格爾塔索同樣咬緊下唇,緘口不語,鉚足了勁頭只是向前。 ……淚水不曾滑落眼眶,卻仿佛通通灌入了口腔,整個喉管內一片苦澀鹹腥。紮格爾越逼越近,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能聽到他怦怦的心跳聲——有多少次啊,她靠在他胸前時,都曾聽到這個聲音……各式各樣的混亂情感充斥頭腦,連長安不知不覺間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習練不久的白蓮真氣澎湃在周身上下,隨著心緒的蕩漾體溫漸漸升高,皮膚下面浮現出一朵一朵白熾的輪廓。她的形體雖然輕盈,畢竟還是有分量的,可身上的蓮花一旦出現,胯下的胭脂馬仿佛背著的不再是個大活人,而是換了根羽毛似的,腳力竟然又加了一成!身後追趕的紮格爾眼中現出厲色,兩匹馬之間的距離眼看只剩尺許,卻生生開始拉遠了。 紮格爾頓時冒出三分怒,卻又有七分驚,他愛馬如命,向來將心愛的馬匹當做極好的摯友看待,連大聲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卻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烏騅馬嘶叫一聲,口中噴出大量白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再次趕了上去! 身前不遠處,連長安猛地轉過身向著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馳的馬背上放開了韁繩,雙手持定一把雕花長弓,弓上搭著一支銀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幾乎是在尖叫著,「我不想傷你!」 那柄長弓是紮格爾的安達厄魯送給她的儀式禮——連長安知道它很貴重,卻並不真正明白,這些禮物都將在她與他的婚禮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沒有它們,他無法成為單于,而她也不會變成閼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該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無法動彈,她抓住那張隨意掛在馬鞍前的雕弓就像是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無論什麼都好,她需要一件東西讓自己擺脫目前最大的窘態。 她依然忍住沒有哭,可聲音卻比哭泣還要慘然,還要讓人肝腸寸斷,「別逼我……紮格爾,求你別逼我……」 鋒利的箭鏃在顛簸的馬背上起伏,於燦爛的日光下閃爍,紮格爾徹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著並不起眼,卻是上古神木所制,絕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動——可他纖秀單薄的塔格麗,卻用那樣一種危險而彆扭的姿勢,挽雕弓如滿月! 「長安——」他終於開口喚她,聲音無限驚悸。與此同時,她雙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飛而來! 一番追逐之後,二人之間只隔著兩丈左右的距離。箭一離弦立刻化作銀白的虛影,不過彈指工夫,抑或連一彈指的光陰也沒有,紮格爾便聽見一聲尖嘯擦著左耳飛過,他的半邊臉都被帶起的勁風刮得隱隱生疼。 紮格爾有沒有被這一箭嚇住,實在不好說,但連長安肯定是被嚇壞了。那一箭她根本沒有瞄準,她甚至沒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覺身前破了一個大洞,最柔軟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實在是怕極了,卻又完全說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害怕把真實的心意表達出來嗎?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認,以自己的真心為恥嗎? 那樣害怕……害怕失去你…… 紮格爾緩緩地、緩緩地將手伸向左鬢,動作幾乎要停滯了。那一瞬間,他滿臉的心急火燎驚怒交加全都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荒涼,如同這遍地枯黃的一望無際的原野……座下的烏騅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漸漸放緩了蹄子,任它那胭脂色的同伴,逐漸消失在遠方。 草地上拋著一張弓,弓弦已斷為兩截,斷口處有殷紅的血跡。阿衍部的塔索、未來的單于紮格爾緩緩下馬,緩緩拾起那張殘弓來。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輩子之前,在那個刀光密佈死亡縱橫的山谷中,在那個夜晚……她與他之間那場致命的逃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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