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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第四十二章 日昭月華

  馬狂奔不休,連長安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燒灼,眼淚早已被蒸幹,甚至連血管中的液體都要沸騰起來——只除卻胸前一片冰冷,除卻那顆凍結著的、無法融化的心。

  連長安在後悔。事實上,從她按捺不住向紮格爾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開始深深地後悔了。不管他做了什麼,或者想要做什麼,她都應該好好問他,好好與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話,她也應該聽一聽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錯,自己這樣激烈的反應,除卻火上澆油,不會有別的任何結果。可偏偏就是無法自抑,無法忍受下去。

  連長安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久遠到已然陌生之前,當將軍府中那位幸運的小姐中選入內的時候,曾有教習禮儀的老嬤嬤從太極宮內來,教導她飲食行臥的諸般規矩。除此之外,那些嬤嬤們也不忘諄諄告誡:「貴人是秀外慧中知書達理的,該讀過聖人的《詩三百》吧?那開篇便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即是講為後妃者的德行。就好比朝堂上的臣子舉薦賢良一般,中宮皇后當采選天下淑女侍奉君王,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儀天下者應如是啊……」

  當年那個被天上掉下來的好運砸昏了的女孩暈乎乎聽著,暈乎乎地點頭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侶的消息,大約也會傷痛莫名吧?但決計不會如自己這般失態的——就連連長安自己都無法解釋這種失態,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壞事的小鬼,猛然間羞憤交集,拼命掙扎,希圖用拳打腳踢號啕大哭來掩飾自己的慌亂和恐懼……在她胡亂張弓搭箭射出去的時候,破空聲尖利呼哨,仿佛在說,她與那犯錯的小孩子並無不同——知道錯了所以羞怯,為了擺脫這種羞怯,反而一錯再錯……原來自己並沒有變得堅強,並沒有變得更有勇氣,只是用好幾百個日日夜夜的錘煉與打磨鑄了一層看似堅硬、看似勇氣十足的虛假的保護殼。而那個真實的、軟弱的自己可恥地躲在殼中,可恥地一直軟弱著。

  原來她根本不懂得表達內心。她有多麼羡慕紮格爾身上那種草原的氣質,像陽光一樣純粹,可以大聲地說喜歡,毫不猶豫,甚至充滿驕傲。草原的子民從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從不以自己的真情實感為恥,坦率得就像是頭頂上的藍天。她多麼想變成這樣的人,想得心裡一陣一陣疼痛,卻終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紮格爾再也沒有追上來。不知不覺之間,連長安已在無垠的草場上奔行了許久。隨著心跳聲漸漸平緩,她漸漸恢復了鎮定。終於勒住馬匹,舉頭四顧,她試圖分辨自己身在何處。

  天高地闊,雲朵如同草場上雪白的牛羊,從蒼穹一邊飛快地奔向另一邊。而在這白雲之下,在她四周,到處都是零零散散低頭啃食草根的羊群。看來她應當還沒有奔出阿衍部的範圍,只要隨意遇到某個牧人,就能為她指點塔索所在的金帳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就這樣……回去嗎?

  我又能……回到哪裡去呢?

  馬就這樣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根直豎在土裡的長杆。杆頂掛著許多條描繪五彩的經幡,而杆下,則是無數黑色的燧石。

  一個滿頭白髮、瘦小佝僂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漸漸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舊皮襖泛出奇妙的金紅色光芒。直到馬蹄聲近了,直到連長安甩鐙下馬,她始終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始終不曾回過頭來。

  那是個極老極老的女人,和這草原上絕大多數窮苦的牧民一般,烈風與狂沙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裡徹底毀掉了她的容顏。連長安此刻看到的整張面孔黝黑粗糲,漫布著溝壑以及皺紋,甚至連五官都隱沒在那些橫七豎八的線條裡——那女人跪在黃土中,正在專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疊出一座座錐形的塔。

  「婆婆,這是什麼?」連長安看著她不斷重複手上的動作,看了許久,終於拋開馬韁,在她身邊俯下身子,問。

  那老婦人極緩極緩地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隨即飛快地垂下眼簾,答道:「這是加魯特堆啊……你不知道嗎?」見她搖頭,老婦人便伸出手來指向稍遠處,一座一座相鄰的黑色燧石塔點數過來,口中道,「這是我的丈夫——第一個丈夫……這是我的兩個兒子,大的九歲,小的三歲,他們都死在我第二個丈夫手裡……然後這是我和第二個丈夫夭折在繈褓中的女兒,我最後一個孩子……這是我第二個丈夫,他死在小女兒咽氣後的又一個冬天……」

  老婦人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著這番話,用乾癟的嘴唇徐徐傾訴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這整片燧石塔前一劃,啞聲重複道:「這是加魯特堆啊,為了哀悼他們……」

  連長安忽然明白了,這裡是死者之地,只有風知道死者的痕跡。

  一股激流從冰凍的心房內躥出,直達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種奇異的衝動,跪倒在地,學著那老婦的樣子,將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塊一塊壘起。從不曾對她慈愛地笑過,卻終究給了她生命的父親……早已不記得樣貌、命薄如紙的母親……她自小又羨又妒、拼命想成為卻最終無法像她那樣的妹妹……小葉、小竹、柳枝、冬梅……駙馬府中寬厚善良的掌庫娘子鄭氏……還有,被楊什長救回來的、只剩下一口氣也許現在已經死了的葉洲……

  纖纖柔荑摳入塵泥,黑土滲入了精心養護的指甲的縫隙,從沒有一刻如同此刻,連長安的心中滿懷哀悼——不帶任何情仇愛恨,只是一個活著的生命對那些曾經活過,而此刻業已死去業已消失的生命的真心誠意、純粹的哀悼。他們都像是透明的幽靈,從不知名的遠方而來,穿過她的生命,又往另一個不知名的遠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永生永世,註定再也不會相逢。

  她還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絲不苟地堆砌石塔,葉洲的弟弟葉曦,還有在龍城的那個夜裡,被她一刀斬為兩段的無名兵卒……連長安忽然拋下石塊,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完成這項浩大的工作,白蓮降世,帶來血與火,帶來骸骨以及淚水——命運為什麼選擇了她?把這樣沉重的砝碼交給她這樣一個幼稚、軟弱、遊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魯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談,長生天會傾聽你的聲音——你在祈禱什麼呢,孩子?」蒼老的聲音出現在身後,那樣平靜、仿佛一雙溫柔的羽翼將她緊緊包裹的聲音。

  「神靈……如果真的有神靈的話,」連長安抿了抿唇,輕聲沉吟,「我希望他們能解答我心中的難題……」

  「哦?」蒼老的聲音微微抬高,「你有什麼樣的難題?」

  連長安並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垂首苦思。她換了一個較舒適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膝,頭靠在膝蓋旁,聲音如同夢囈,「我不喜歡我自己,從小就不喜歡。我很想被稱讚,很想變成別人,很想有人愛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總是在犯錯,總是在失去……」

  「每個人都在犯錯,每個人都在失去……我們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這沒什麼值得煩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別去想為什麼要走,也別去想會走到哪裡——走就是了。」

  連長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側過頭去看她,「婆婆,你真有趣,你真像紮……你真像一個……我喜歡的人……是不是你們草原人都是這樣?永遠那麼堅定,不會迷惘?」

  衰老的婦人也笑了起來,臉上皴裂的皮膚登時皺成一朵奇異的花,「你沒有見過草原上的暴風雪吧?也沒有見過戈壁灘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工夫,上萬的牛羊便會死傷大半,整個部族都會消失無蹤。這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鉚足了勁頭向前走,向前走總會有人有牲口活下來,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會死的,一個也不剩——什麼是命運?這就是命運。你以為我們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長的?只不過我們明白,若不堅定,若只是回頭看,只會做錯更多、失去更多、犧牲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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