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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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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鄉關何處 第九次獻禮的騎手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身披的金色甲胄於冬日豔陽裡閃閃發光。在他身後,大大小小的灰白色氈包如同雨後草叢間鑽出的蘑菇,密密麻麻綿延數裡,向目力窮盡之處肆意鋪陳開去——蒼空的背景下,遠山沉鬱,馬鳴風蕭蕭。 連長安到達的時候恰是正午,那位金甲武士便頂著漫天光輝而來。與之前的九對使者不同,他是獨自出迎的最後一人,他將獻上草原子民最寶貴的禮物和最深厚的敬意,給遠方的陌生客人,給黃金家族末代塔索選定的命運之女。 近了,更近了,極速奔馳的馬蹄之後,枯草被犁出一道筆直的線,像烈風刮過的痕跡,又像淒厲的刀口。來者顯然騎術精絕,也不見他出力勒緊韁繩,馬匹便以一種平滑的韻律駐足停步。他則輕快地跳下馬背,單膝點地,將一副雕花長弓高高舉過頭頂,用嫺熟的漢話誦道:「娜魯夏塔格麗,歡迎歸來——從今之後,凡至高的長生天俯望之地,皆是您的家鄉。」 這是連長安在兩天裡第十次面對類似的祝福,卻是第一次真正聽懂。她強自按捺著澎湃的心潮,接過禮物,還未及說句什麼,紮格爾已從身後猛地跳出來,一把抱住來人,用力拍著他的肩背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地喚道:「安達!」 騎手無聲地笑著回擁他,抬手取下頭盔,面甲下是一張年輕而沉靜的面孔,雖滿心歡喜卻依然平和鎮定——雙目碧藍,宛若頭頂晴空。 興奮的紮格爾終於想起了什麼,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扯到連長安身邊,用漢話飛快地介紹道:「長安,這是我的乳兄弟厄魯,是額侖娘的小兒子,他可是我的好安達……」說著,他又轉過頭,向厄魯道,「這是長安,是我的花。」 聽到這樣親昵的稱呼,連長安忽然覺得臉上一熱。厄魯則淡淡地別開了臉,向紮格爾稟報:「單于,迎接塔格麗的儀式差不多預備妥當了,其餘的,還要您拿主意。」 紮格爾微怔,隨即笑著捶了他一記,撓撓頭,「我還不是單于,你胡嚼什麼?」 厄魯微垂眼睫,遮住一雙琉璃般的瞳仁,唇邊帶著渺茫笑意,「很快就會是了——您從那邊把消息傳回來時,赫雅朵已向大陰山中的長老奉上了祭品,先知們則回報以代表首肯的白色羔羊。你等著吧,等咱們將消息放出去,很快就會傳遍整片草原。再過兩三個月,等水草豐美的初夏到來,各大部族都會齊聚在敕勒川旁,時隔二十七年,再一次召開庫裡台大會。」 紮格爾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竟有些不敢置信,「這麼急?赫雅朵真的決定了?」 「是。」厄魯不待他說完,已堅定地點頭,同時目光斜飛,極快地掃過一旁連長安的面孔——他終於將口中漢話換作胡語,啞聲道,「您該明白,既然選了她,帶了她回來,這是必然的抉擇……赫雅朵常說,打鐵要趁熱。」 「我當然明白。」紮格爾喟歎一聲,也用胡語作答,聲音輕如雪片,「何況赫雅朵的身體也……無法再等下去了,是吧?」 連長安沒能如計劃中那般,和紮格爾一道並轡馳入阿衍部的營地。紮格爾臉上帶著模糊的歉意,只說還有些瑣事要處置,便和那碧藍眼珠的年輕胡人厄魯一起,縱馬絕塵而去。連長安望著他們的背影飛快地消失在無數馬匹、人流以及灰白的帳篷之間,即使在心裡反反復複告訴自己這只是短暫的分別,依然覺得就連骨髓深處,都猛然空落落的。 即使他們為她祈願,希望但凡長生天俯視之處,都是她的故土,冥冥中依然有個聲音在不住地喚著:他鄉,他鄉。 假使唯她如此,其實倒也無妨。她總能將不安藏在胸裡,將笑容掛在臉上,這並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沒有人從小到大在她耳邊不住灌輸,「長城以北的蠻子與長江以南的紅蓮,都是我大齊的死敵,都是我白蓮的世仇……」 比起她那點兒莫名其妙的鄉愁,跟隨她的七十三名白蓮之子們惶恐不安遊移不定的眼神,才是真正的難題。 見紮格爾去遠了,隊伍中的柳城縱馬趕上前來。這位在龍城大火中僥倖保住性命的柳祭酒用僅剩的一隻右臂控住馬匹,微微落後連長安一個馬首,低聲詢問:「宗主,將入營地了,若蠻……若胡人臨時變卦,屬下等該當如何行事?」 連長安端坐馬上,微眯著眼,依然在遠處徒勞地尋覓著紮格爾的蹤影。她輕抿嘴唇,反問道:「你們依然覺得,紮格爾會以我為人質陰行詭計嗎?」 龍城裡援手之恩,再加上一路而來的冷眼旁觀,宗主與那年輕胡人的關係眾人早就心知肚明瞭。柳城顯然沒有料到連長安竟會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憂慮,聲音一滯,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勸諫道:「宗主,防人之心不可無,更何況他們是……異族……」 連長安的唇角終於顯出一抹曼妙弧度,她仿佛心情極好,話語中滿是調笑之意,「便是他存心利用我……又如何?」 柳祭酒不禁雙眼大睜,「宗主……」 「難道……我們就不是在利用他嗎?」 柳城呆若木雞無言以對,連長安回頭望他,突然如銀鈴般輕笑起來,「除卻這不斷呼喚鮮血的白蓮二字,我們此刻還擁有什麼?難道你真的盼望我帶著你們明火執仗地殺進太極宮,還未到達第一重禦階下,就被三千禁軍剁為碎片?若有半分餘地,柳祭酒,也許你我根本不必選擇如今的道路——但命運逼我迫我,陷我於絕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祭酒的回應幾乎輕不可聞,「但是宗主……這分明是與虎謀皮……」 「不是與虎謀皮,」連長安斷然截住他的話,語帶蕭索,「我要一塊死物又有何用?也許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這樣隱隱自嘲的四個字一出口,柳城終於噤聲。二人勒著馬,就這樣於廣闊天地間漠然矗立,都無言語。不知過了多久,連長安才再次開口,卻問:「柳祭酒,你素來博聞強記。庫裡台……這個詞你曾經聽過沒有?」 柳城猛地抬起頭,遲遲疑疑答道:「庫裡台?那似乎是蠻族的選王會,各部大小首領聚在一處,推舉出共同的盟主……這只是個傳說罷了。」 「果然如此……」連長安微笑沉吟,「如同白蓮一般,都是傳說。」 「宗主,可是……」 連長安一擺手,止住他的言語,「柳祭酒,我知道你心裡的擔憂。我既然帶著你們來到這裡,大家的生死安危,我都會一肩扛起——無論如何,連長安不是一個情種。我也沒有那種福氣,去當一個情種。我從沒有忘記自己是誰,永遠也無法忘記……這句話請你記住,請你轉告大家——既然信我,那就放心。」 白蓮宗主說完,也不待自己的下屬回應,雙膝一夾馬腹,身子仿佛離弦之矢,迅疾奔行。撇下大隊人馬,也撇下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她毅然決然地向著紮格爾和厄魯消失的方向去了。 身後眾馬齊喑,頭頂流雲離散。素來善謀而多疑的祭酒柳城將脖頸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隱隱翕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在連長安初見紮格爾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從沒有對這位異族王子「牧馬人」的假身份起過半點兒懷疑。他的馬騎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滿是硬繭,那些裝扮成胡商的護衛們,對待他的態度委實太過自然——他們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對連長安傻傻的傾慕打趣,甚至像教訓家裡調皮的小兒子一樣,揮著馬鞭在他身後追打——這哪裡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貴的血統唯一的傳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連長安才恍然發現,這些不經意的親切絕不是什麼精妙演技,恰恰相反,這是草原的氣質。紮格爾本身有某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簡直可以抹卻人與人之間一切鴻溝——他們是真的愛他,人人都愛他,像愛自己的男人,像愛自己的孩子,這種愛與白蓮諸子們對待連懷箴的敬畏和恐懼迥然不同。 他們愛他,所以他們也愛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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