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六九


  「是我們漢人的一句話,意思是說往昔的一切都像這翻滾的河水,日夜不停,一去不返。」連長安解釋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咱們一路上看到的古長城,想起你說過的那些個消逝的部落和流星一般的英雄……不知道一千年後,會是誰站在這裡,會不會把此刻的我們當做笑談?」

  ——我的不平我的仇恨,我所珍視的所有過去,在這滔滔逝水面前,在這湛湛星空之下,忽然變得無比渺小微不足道……這也是草原的魔力嗎?

  聽了這話,紮格爾大笑起來,「漢人可真是有趣,長安你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不過你說得對,一千年後,或者兩千年後,說不定真的會有像我這樣的男人帶著像你這樣的女子來看冬夜裡的黃河,那時候他們一抬起頭,就能看見我們了!」

  「看見……我們?」

  「是啊!」紮格爾飛快地跳下馬背,一伸手將她也攬下來。兩匹坐騎沒了約束,交頸廝磨……連長安在他懷裡,順著他伸出的手指,抬頭看遠方天空閃亮的星。

  「那橫排三顆極亮的連著下頭兩顆小星,是阿提拉的馬鞭,他是阿衍部的初代單于,是我們匈奴數一數二的大英雄大丈夫,我改天唱他的歌給你聽……還有那邊,連成一片的,那是愛拉雅雅的水囊,她是阿提拉的閼氏,大單于死于敵人的詭計之時,她水囊裡的水全都變成了眼淚……還有伊稚斜之弓……烏維的牧群……長安,英雄猶在!我的先祖呼韓邪單于,還有我父親,他們都在那裡,都在天上看著——我們匈奴人的歷史就寫在歌謠中,寫在星辰間。我們的魂靈來自星空之海,總有一天還會回到那裡去。」

  人世只是一場短暫的狂歡,在我們出生之前,在我們死去之後,我們都是天上無數星子中燦亮或者黯淡的一顆,俯望一切,洞悉一切,在黑夜裡微笑。

  所以……不妨……生盡歡,死無憾。

  莫大的情愫充斥身體,他說完,低頭吻她,溫柔地、沉溺地吻她,仿佛她的唇是上好的甘醴,仿佛她的舌尖上點著蜜糖。他因她溫柔的回吻而醺醺欲醉,呼吸越發粗重,心跳越來越快……忽然,連長安猛地掙脫他的懷抱,雙手死死按住領口,兩頰赤紅火燙。

  「哈……哈哈哈哈……」紮格爾一愣,隨即大笑。連長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他的笑聲中轉身上馬,雙膝一夾,逃命似的飛奔而去。

  身後的紮格爾,半跪在草原上,幾乎笑得喘不過氣來。

  便在這時,天地盡頭的暗夜裡浮現出影影綽綽的火光。光芒快速逼近,漸漸變亮,漸漸一分為二,似乎是兩名並駕齊驅的騎手。連長安心頭猛跳,再也顧不得小兒女情懷,抬腕去取掛在馬鞍前的佩劍,卻被趕上來的紮格爾止住。

  「若是敵人,斷不會自露行跡,」他說,「想是我們出來久了,兀赤叔叔不放心。」

  連長安的手依然按在劍上,並不提起,卻也不肯放開。耳中只聽紮格爾用匈奴語高喊了句什麼,那對火焰隨即轉了方向,徑直朝他們而來。

  馬匹奔到數丈遠外,紮格爾忽然「咦」了一聲。但見兩位騎者齊刷刷下馬,單膝點地,右手握拳,貼在心口前,俯身行禮道:「紮格爾塔索!」

  來人銅盔皮甲,身負短弓腰懸彎刀,正是典型的匈奴戰士裝扮。可他們卻不是紮格爾商隊的成員,連長安從未得見。

  遇了這兩人,紮格爾也似乎緊張起來,急急詢問幾句,方籲口氣,臉上浮現出某種類似羞赧的神色——連長安確信自己一定是看錯了,他的臉皮那樣厚,還會不好意思嗎?

  紮格爾轉身沖她努努嘴,「長安,是找你的。」

  「找我?」連長安微怔。

  這兩位戰士身子微側面向她,依然保持以手撫胸的姿勢,高傲的、結滿辮子的頭顱深深低下去,異口同聲道:「娜魯夏塔格麗!」

  跟著這大隊胡人待久了,常用的問候語連長安早就耳熟能詳,可這個抑揚頓挫的詞她卻當真是第一次聽見,只有求助地望向紮格爾。

  紮格爾忍俊不禁,連忙用漢話解釋:「他們在叫你呢——塔格麗是你們漢人說的公主,是身份尊貴的女子。就像我是黃金家族的兒子,所以他們叫我『塔索』道理一樣。至於娜魯夏,那是在雪山頂千年不化的冰崖上盛開的雪蓮花,是最美麗最高貴的花……我們這裡是沒有長在水裡的蓮花的,真虧得赫雅朵想得到!」

  連長安聞言莞爾,她這朵「蓮花」,從來就不是生在大富人家精細雅致的荷塘裡,那可不是她。這樣很好,就讓往日的一切都隨隴頭流水一去不回吧!娜魯夏……真是個好名字。

  於是她翻身下馬,用新學乍練頗為生澀的匈奴語回答:「多謝!願長生天庇佑英雄的彎刀。」

  兩名匈奴人顯然小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漆黑的瞳子裡倒映著滿天星影。其中一個從腰側解下只小小皮囊,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過頭頂,像是想送給她。連長安知道,在草原上最不禮貌的行為就是拒絕別人的禮物,於是她再說一句「多謝」,大大方方地伸手接過,打開袋口細繩,裡面是灰白色的細小顆粒。

  「這是鹽。」身旁,紮格爾也下了馬,伸手接過皮囊,對她說,「他們是特意從百餘裡外的營地快馬趕來迎接你的,在我們的草原上,這是獻給貴客的第一份禮物。」

  「那我……我該怎麼辦?」連長安微微遲疑,問道。

  「你什麼都不必做,」紮格爾捏出一小撮粗鹽,細細灑在她的頭頂和肩膀上,「貴客只用微笑,然後體會大家的善意就夠了。」

  微笑,體會大家的善意——這種感覺,就叫做「受寵若驚」。

  從夜裡那對策馬百餘裡迎接他的騎手起,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有兩個匈奴戰士從遠方奔馳而來。他們的盔甲越來越精細,衣袍越來越華貴,頭髮裡編入的飾物也越來越琳琅滿目。他們帶來了水和酒,帶來了馬奶和牛乳,帶來皮袍、繡帽、珠鏈與手環,帶來小羊皮靴以及鹿筋絞成的上等馬鞭……甚至還有個漢子抱著一隻冒煙的瓦罐,裡頭裝著燃燒的幹牛糞,他畢恭畢敬地將這罐子高舉過頭獻給她,她鄭重接過,雖然微覺詫異,卻滿懷感激。

  連長安麾下的白蓮之子們對這些古怪的玩意兒通通露出狐疑表情,而聽從紮格爾的吩咐陪在她身邊的額侖娘笑道:「塔格麗,他們獻給你的是火與煙——火是我們的親人,也是我們的手足。我們從火中出生,又通過火焰去往另一個世界,火就是地上的太陽地上的星。」

  長久相處下來,連長安與紮格爾這批假冒胡商的隨侍之間早已熟稔不過。她一向叫她「額侖娘」,她一向叫她「長安」,但自從夜裡迎接她的武士出現之後,他們通通改了口,通通尊稱她為「塔格麗」。

  他們全都視我為「公主」,視我的話語為不可違拗的旨令。哪怕分明因為我的緣故,在龍城的血夜裡,有二十九位匈奴兒郎埋骨於異地,再也無法踏上故土。而其他人,比如現在走路還一跛一跛的額侖娘,也幾乎個個帶著傷。

  二十九位匈奴人的死,換來了七十三名白蓮之子的性命。紮格爾掏心挖腹的對待,換來她的「娜魯夏塔格麗」之名——受寵若驚……

  連長安將手中燃燒的瓦罐交給身旁的從者,攥緊手掌,深深低下頭去道謝——這一切,她已不能忘。這是又一個烙印,永遠也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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