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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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個少年,夜裡研習武藝,白日臨窗苦讀,和光同塵臥薪嚐膽二十年,終於抓住了想要的東西,達成了自己的願望。他原以為權柄在手,就可以大展拳腳翻雲覆雨;他原以為盡心竭力,就可以建功立業青史流芳…… 在他眼中,這世界簡單而鮮豔,生與死有別如天淵。是黑是白是敵是友,人人都如出鞘的劍……可是,他的親人死了,他的愛人死了,他的仇敵死了,他的朋友也死了……那個曾經的少年,終於也在今天進了墳墓。 ——我這可笑的一生,是一場夢嗎? 慕容澈將潰爛的手伸進懷內,掏出一根綢布包裹的赤金簪子。他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夢,他從她的青絲裡取下來的,就是這麼一根簪子。 他將金簪連同那層綢布一併放在桌案上,說道:「很好……你就這麼寫吧。」 老者拋開書卷,站起身來,「這……」 慕容澈搖一搖方才連太史放在他身邊的酒葫蘆,「這是你們連家的嫁妝,是我的酒錢。慕容澈……從不欠債。」 你就這麼寫吧,把旁觀與記述看得比生命和尊嚴還要寶貴的人,以你的丹心碧血寫就歷歷汗青。告訴千百年後的人們,曾有一個少年,他的堅持他的愚蠢,他的雄心他的天真,他的一時成功他的終究失敗,他的愛與他的恨…… 曾有一個少年,從小想當太祖世宗,可是不知怎麼的,生命拐了個彎,最後卻成了追悔前過、誇志多窮。 慕容澈踉踉蹌蹌地轉過身,用無力的手指勉強拔開木塞,一仰頭,大股火辣的酒漿便灌了下去。只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額間已滿布汗水。可他寧願周身的水分通通變作汗液,寧願滾燙的體溫把這一切烤幹! 因為……真龍是不會哭的。 慕容澈拋下空了的葫蘆,一步接一步,拖著腳挪出房門……從今往後,他的故事要由他來寫——由他自己寫。 卷三:八百里、五十弦 第三十九章 隴頭流水 草原的白晝很美,而草原的夜更是美得攝人心魂。 星星那麼亮、那麼低,在頭頂有條不紊地旋轉著,無論春夏秋冬,無論悲歡離合,無論星空下抬頭仰望的人是帝王還是囚徒,它們一直閃爍,一直照耀,一直冷眼看紅塵愛恨、日月如梭。 連長安在夜風中策馬徐行,馬頸下的鑾鈴叮噹輕響。起初她不諳長久乘騎,每日宿營時從腳尖到腰部通通顛到麻木,大腿內側淤青流血,要人攙扶著才能下馬。可漸漸地,腰胯間掌握到了某種微妙的平衡,馬背上的生活再也難不倒她。 他們自宣佑二年臘月殘冬從龍城逃離,用了足足一個月光陰輾轉于連綿的山野。待到高聳的峰巒逐漸低緩下去,馬隊從千年前漢人皇帝修建的古長城下逶迤而過。黃沙淹沒了高牆,傾頹的烽火臺上爬滿了褐色枯草。紮格爾帶著隊伍翻越一道殘破的闕口,終於,新的世界如大幅華麗長卷在面前徐徐打開,草原的兒子回家了! 向西,繼續向西,追著落日的方向,每一天都更為強壯更有勇氣,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旅程。日月星辰高懸於頭頂,腳下則是一望無際的、風雪吹拂的戈壁原野。連長安徹底愛上了這種馳騁萬里的恣意與快樂。 「……就要到了,頂多再有兩三天,車黎叔叔已經快馬回去通報了。」紮格爾對她說。一過長城他就恢復了胡人的裝扮,頭髮從耳後兩側向上高高梳起,於頭頂匯在一處,串上青銅與黑鐵打制的各色護身符,編出無數辮子,辮梢結著金鈴鐺。 她與他並轡而行,星光垂地,未消的殘雪下,草葉隱隱發亮。許久,連長安都沒有回答。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出異樣,問她。 連長安急忙回頭,逼迫自己顯露笑容,「沒什麼,」她說,「今日的劍練得不順,心裡有些煩……」 自離開龍城的那一日起,無論旅途多麼艱辛,她每日都要榨出點滴時間研習白蓮諸人教她的種種秘術。從內息吐納到刀槍劍戟,仿佛想將少時遺漏的功課一口氣補足。紮格爾雖然認為她對待自己未免過於苛刻,卻從未出言勸阻——她決定了什麼,便是什麼,他向來不會干涉,他給她的唯有信任與寬容,為此連長安幾乎感激涕零。 他實在是個好男人——無數次,她都忍不住這樣想,上天其實待她不薄。 但……離她的國度越遠,離他的世界越近,連長安越難以自抑地遊移起來。莫名的恐懼如雜草般瘋長,全都是些無端可笑的念頭,她已決定「相信」他了,但是…… 連長安猛然領悟到這種感覺叫做忐忑不安,叫做患得患失,真真有趣,原來自己竟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呢。 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軟弱了,在這樣陌生的天空之下。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走著,遠離世間一切塵囂。忽然,紮格爾拍了拍座下馬匹的脖子,駐足停步,道:「長安,你聽——」 聽什麼?連長安微怔,也勒住了坐騎。今夜風聲止歇,唯有璀璨的寂靜的銀河。 紮格爾縱身跳下馬背,也不顧身上穿著的昂貴皮裘,徑直伏在地上,將一側耳朵貼緊地面。俄而,又跳起來踩鐙上馬,撥轉馬頭,面露喜色,對連長安道:「快跟我來!」 連長安遲疑地點了點頭,兩匹馬一前一後躍了出去。 她沒有問是什麼,不需要問——疾馳了半炷香的工夫,她也聽到了那個聲音,轟隆隆的,像是大雨天的悶雷。再奔一陣,轟鳴聲越響,簡直猶如千軍萬馬奔騰席捲——平整的曠野在遠方斷裂,傷口中咆哮著大地的血脈。一條氣勢恢宏的江河驟然出現,橫亙眼前,水霧撲面而來,月光與星光閃在翻湧的浪尖上,點點銀光。 連長安徹底被這壯觀的景象震懾,久久沒有話語。 回程時,她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出聲吟詠,「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你在說什麼?」紮格爾撓了撓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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