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六七


  連太史不動聲色地袖了那葫蘆,走到院中關好門扉,方折回來,將葫蘆放在牆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發。

  他轉身要走,背後卻響起了嘶啞的聲音,「你為何……收留……收留我?」

  「不為什麼,」連太史搖頭道,「只因你無處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報仇了……你們連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靜靜答道:「近幾十年來,連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脈子孫斷絕,旁系的血統也越發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變,連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統共一百零三人,除卻老夫之外,死得一乾二淨。三千白蓮軍以及外圍家系上萬人,也是七零八落……連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來,笑聲淒厲,猶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這……你這不男不女的老閹貨……哈……」

  連太史眼睫低垂,話語裡依然沒有半分火氣,「是啊,連家完了……不過,陛下也完了,您就沒聽到太極宮裡的喪鐘嗎?」

  那乞丐的笑聲中途斷絕,空氣中看不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

  「朕……滅你全族,你為何救我?」他忽然恢復了曾經的口吻。

  「我並沒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門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縱是豬狗螻蟻,老夫也不會坐視不理……何況是個人呢?」

  「你在罵我……罵我如豬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臉上皮開肉綻,實在醜得令人作嘔,卻莫名有種奇妙魔力,仿佛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該送我去太極宮的,拓跋辰那小子,發現朕不見了,怕是快要發瘋了。說不定會賞你一個萬戶侯呢……當然,他更可能封你做中禦府總管太監,那也是威風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動聲色,任由他拼命刺著自己的殘缺,只道:「紫袍金印權傾天下?老夫沒有那個興致,活著……只想把手上的書完成就好。」

  「你當真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連太史搖著頭,「我不恨你。我們連家有一本代代相傳的古書,老夫曾有幸一覽。書上有無數秘法,也有諸多預言——也許這就是命運。」

  「狗屁命運!」乞丐恨聲道,肺裡一陣轟鳴,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從不信命運。」

  「那……您信不信報應?」

  報應?哈!報應便是這從未受過的屈辱?便是這無休無止的劇痛?血液污濁,渾身灼燙,喉管乾燥,舌根滿是膽汁的苦味……報應便是渾身上下無法癒合的毒瘡?像個百歲老翁般苟延殘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現得像內心感覺到的那麼虛弱無力。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穿越豐盛而荒涼的光陰的長河。

  「……慕容澈!我願你國破家亡,眾叛親離!願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願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樂,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為灰燼!我願……像我愛你一樣令你真心去愛的人,一輩子痛你恨你!願你如我這般悔恨終生!」

  這是全天下最惡毒不過的詛咒……原來他一直沒有忘。

  猶記得半載之前,連家滿門抄斬之時,面前這老人對著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說:「但乞賤命,任由處置。」那時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龍椅上得知了,還曾笑過白蓮也有貪生怕死的軟骨頭——那時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讓他活著吧,身無長物尊嚴喪盡……只是活著而已。」

  不過百餘日,如今自己同樣活著,只剩下活著而已。

  連太史不再理會,逕自回到屋內,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簡,就著窗邊的陽光慢慢翻閱。竹簡老舊殘破,穿著的皮繩將要脫落,在此起彼伏的鐘聲裡嘩啦啦輕響。

  「……你寫的書……什麼書?」不知何時,慕容澈竟走進屋來。他的雙膝分明酸軟顫抖,卻依然執拗地搖搖欲墜地站著,不肯伸手扶住牆壁。

  連太史放下手中簡冊,平靜地回答:「是部史書。」

  慕容澈皺了皺眉,「就像《左傳》?」

  連太史忽然來了談興,呵呵笑道:「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韻並美、文采照耀。」

  「那是……本朝史?」

  老人點點頭。

  「那你怎麼寫……太祖皇帝?」

  「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

  「那……世宗陛下呢?」

  「世宗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太祖之風,英雄之器焉。」

  慕容澈沉默下去——他知道不會有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但他依然非問不可。

  「那麼……那麼你打算如何去寫……朕呢?」

  疼痛不住穿刺著他的身體,殘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老夫覺得,當以『思』為號,以『武』為諡——外內思索曰思,追悔前過曰思,謀慮不衍曰思;剛強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陛下以為如何?」

  ……做了許多錯事終身悔恨(追悔前過)?

  ……心比天高卻總是力有未逮(誇志多窮)?

  慕容澈忽然笑起來,笑得咳嗽連連,口唇間噴出黑紫的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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