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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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個男人終於出現了。 他穿一件煙灰色大氅,滿面疲憊,行色匆匆,甚至沒有帶一名侍從。何流蘇只聽見自己口中銀牙咯吱一聲,人已如離弦的箭般疾沖了出去。揮舞手中撿來的單刀,不由分說就是一通猛砍,氣勢淩厲宛如暴風驟雨。 那男人顯然吃了一驚,饒是他應變奇速,堪堪避過兩刀,還是被第三刀帶上了衣襟。長袍劃出了長長的一道口子,他這才看清眼前來人——雙眸中閃出驚詫,單手一揚,大氅飛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蘇?你怎麼……你的臉!」 何流蘇拼命去奪兵刃,只可惜肩膀的傷勢太重,稍一使力便覺渾身刺痛無法忍受。她咬牙道:「何隱,你發過誓的……你對著歷代宗主的靈位發過誓,只要我幫你,你就想辦法讓小姐活過來!你這背誓的懦夫!」 何隱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蒼老了許多,鬢邊都是一縷一縷的銀絲。他緊鎖眉頭沉吟許久,方道:「我絕沒有騙你,《白蓮內典》裡記得一清二楚,『雙星輝照,蓮華不死;終將複起,其勢更烈』……你看到天上『熒惑守心』、星象大異了嗎?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眾人之力,副統領真的有可能活過來……我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隱忍至今的。」 「那你就去做啊!」何流蘇忍不住尖叫,「將軍死前既然把《白蓮內典》託付給你,就等於把我們一族的命運都給了你。可你呢?這麼久以來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你甚至到現在也不肯告訴我,究竟怎樣做,才能讓小姐返魂!」 在何流蘇的詰問面前,何隱竟無法直視她的目光,他側過頭去,雙拳緊握,幾乎將手中的大氅絞成碎片。 終於,他回過頭來,咬牙道:「流蘇,你要知道……」 他並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就在這個當口,遠遠地,自龍首原上太極宮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哀愁的鐘聲,悠長地轟鳴著,緩慢而充滿悲悼。 ……當——當——當—— 何隱的臉色瞬間變了,眸光暴漲,手臂的肌肉虯結如鐵。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嚨,「先祖啊!難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蓮嗎?」 在這座大江以北最為宏大華美、壯麗威嚴的都城裡,連綿的鐘聲響徹雲霄。從城北的龍首原沿著可供十駟馬車並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斷有新的鐘聲加入這道合唱,最終匯成滔天的音海。 玉京裡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歲的幼童,都記得這鐘聲——都記得三年前。 距離太極宮不遠,城北一座老舊破敗的獨戶小院門口,有位身穿粗布短衣的矮壯男子正拼命擂著門,邊擂邊喊:「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是我,劉二!」 鐘聲震耳欲聾,他擂了很久,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後是位滿頭銀髮的老者,穿著一件洗褪了色、打滿補丁卻很是乾淨的長衫——只不過齊地之風,成年男子多好長髯,他的下頜卻空空如也。唯有起皺的、下垂的皮膚,倒顯得更老了。 「連太史!」那劉二滿面歡喜,「您聽見了嗎?喪鐘響了,那昏……皇帝他死了!連家的冤屈……」 老者淡淡微笑,「劉兄弟,我早已經不是什麼太史了。至於……連家……白蓮的血脈再也無法傳下去,連家……不提也罷。」 劉二見他並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快活,全然無法索解,不禁皺起了眉,結結巴巴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幸虧老者很快轉移了話題,「劉兄弟,你是來送柴草的?」 「是,是。」老實人點頭不迭,連忙彎下腰,背起地上放著的一捆柴草,「我這就給您背進去。」 「不必了,」老者道,「就請放在門外吧,我少頃自便……」 「哪能呢?」劉二急急擺手,「您老雖然不做太史令了,可畢竟是個讀書人啊!這粗活我們這些粗人幹就好……」 說著,他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對,扛著柴草就進了門。 院中的景象著實比屋外還要破敗,兩串苞米掛在牆上,旁邊是蜿蜒的枯死的樹藤。劉二見了忍不住暗暗歎了一口氣,將柴草卸下來,仔細堆在牆角,碼得整整齊齊。 安置妥當正要轉身離去,那叢生的枯藤之後忽有什麼東西一動,倒把劉二嚇了一跳。他大著膽子抽了根柴草撥開樹藤枯草,只見一個人蜷在那裡,身上穿著瞧不出顏色的破衣,沾滿了塵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黃黃紫紫的液體。 當他的目光從衣服移到那人裸露的手背上之時,是貨真價實地跳了起來。柴草也踢飛了,人還差點兒絆了一跤,劉二就伴著那連綿不絕的鐘聲徑直沖進了內堂,口中大叫:「連太史,院子裡有個……有個大麻風!」 老者正從屋內唯一一張桌案下的小抽屜裡,摸出只小小的布包。聽見他的叫聲直起腰來,臉上沒有半絲驚慌,只是道:「劉兄弟,那不是大麻風,只是個……只是個無處容身的可憐人罷了。」 「可是他身上爛成那樣……」 「他是生了毒瘡,但不會過給人的,你放心吧。」 劉二向身後狠望了幾眼,仿佛害怕那個渾身惡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著他沖進來似的。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安定心神,點頭道:「這就好……不過連太史,聽我劉二一句話,您是個菩薩心腸的人大家都清楚,但這種……這種人還是讓他死了算了,活著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如春風,「我曉得,多謝劉兄弟。」 說完,他打開手裡的布包,從裡頭拈出三枚銅錢遞過去,「勞煩您了,這是柴錢。」 劉二搖手不迭,「幾根草棍,當不得什麼,太史大人您收著、收著……要我說您也該多吃幾碗飯,又見瘦了……我家裡還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來……」 連太史終究還是把銅錢硬塞了過去,只道:「不必。」 劉二勉為其難收了錢,終究還是從懷中摸出一隻小葫蘆,擺在案臺上,憨厚地笑道:「這個給您,過年呢……」 說著,仿佛害怕再被拒絕,他草草作了個揖,飛快地出門,就此揚長而去。 鐘聲依舊轟鳴不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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