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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三十七章 死何憾

  風聲在呼嘯,今夜無星無月,有的只是鐵鑄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蒼穹,以及在這蒼穹之下,直面死亡的無畏或者愚昧的人們。連長安立于麒麟堂後院,滿頭烏髮在夜風中翻飛,被簷下跳躍的火光染成鐵銹般的暗紅色。

  紮格爾從黑暗中向她走來,手裡牽著一匹桃花馬。

  「……三位叔叔已帶著人出發。你想做的,我都辦妥了。」他對她說。

  連長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謝。」

  「你已經決定了?」紮格爾問。

  連長安輕輕地點了點頭。

  「真的非去不可?」

  連長安笑了,還是點了點頭。

  於是紮格爾也笑了,向前兩步,將馬韁放在她手裡,「那便去吧。」他說,「我離開草原的時候,赫雅朵告訴我,長生天絕不會苛求一個人去做他絕對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樣就怎樣——如果必須如此,那就去做。」

  連長安再一次點頭,但覺胸口劇烈震顫,眼眶內隱隱發熱。

  紮格爾轉過身去,手指戀戀不捨地從濃密的馬鬃間滑過,「它跑得飛快,非常聰明,你可以放心……」說著,他又解開馬鞍邊系著的包裹,取出一襲宛如月光般的長袍,「你要的衣裳,應該沒錯吧?」

  「沒錯,」連長安答,「是這樣的。」

  在那長袍之下,包袱中還有一副鐵環綴成的鎖甲,紮格爾卻沒有給她。反而解開自己身上的皮襖,把鎖甲穿上,替換下一件烏沉沉的黑色軟甲,與長袍放在一起,遞過去,「你穿我的,這個輕些……」

  連長安並沒有伸手去接,她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她自懷中掏出楊赫帶回來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著刀鞘,「我已經有這個了……」

  紮格爾笑著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卻是借你的,你還沒有嫁給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連長安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眼中帶淚,卻笑靨如花。

  她也不避他,逕自解開腰間絛帶,將那件猶帶著紮格爾體溫的軟甲貼著中衣穿好,外間則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長袍。連長安接過馬韁,一翻身上了馬——紮格爾卻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開,「長安,我這邊打點清楚了立刻趕去接應,萬一有什麼變故來不及,你想辦法先逃,命最要緊!」

  「我知道。」她安慰他,「楊赫會在廷尉府那條街上和我會合,你放心……」

  紮格爾根本不容她說完,「我不管別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漢人都死光了也無所謂——可你一定要活著!長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攔你——生盡歡,死何憾?可是……我喜歡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場然後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別的女人過這一輩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你了,我很怕我永遠無法忘記,就這樣想著你、始終想著你,一輩子不能相見,一輩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嗎?」

  ……他從沒說過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許所謂的愛情,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快樂在一起,悲傷也在一起;負擔各自也負擔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兒算哪兒……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一個就把所有該做的都做了,然後狠醉一場,痛哭一場,形影相弔繼續上路……

  ——只是不能忘……一輩子不能忘……

  「我是不會死的,你放心!」連長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緊,笑容中滿是恣意與飛揚,「我還什麼都沒有做,我怎麼能死掉?」

  「……正是。」皎潔如月的人話音甫落,紮格爾還未應答,陰影中忽然傳來一陣劇烈咳嗽,一名佝僂著背脊的垂垂老者,帶著一個滿臉麻點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緩緩向他們走來。

  那老者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氣,將帕子折疊著塞回袖內。用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冰一般的聲音道:「紮格爾塔索,難道您沒有聽過……蓮華不死?」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風吹過,院中蒼白色的火焰一陣搖曳,投下無數張牙舞爪的影子。何流蘇抬起頭來,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語道,「味道好香……」

  歐陽岫雙手垂於身側,木然呆立,沒有回應。

  何流蘇忽然感到一陣心浮氣躁,她沖歐陽侍劍擺擺手,命令道:「把刀收起來,還有……把他挪進廂房裡去,等我們回來再計較。」

  歐陽岫躬身答道:「是,宗主。」她隨即袖好匕首,彎下腰,將仰伏于地的葉洲拖向側廂。他背上的傷口汩汩冒著血,在地面畫出一條蜿蜒的暗色的線。

  ——這才是好部屬,你說什麼她便做什麼,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問。

  「……要下……就快些下吧,」何流蘇抿了抿嘴唇,「天終於要變過來了。」

  她說著,將幕離戴在頭頂,細細系好了頜下絲絛。一抖肩後寬大的披風,在漸漸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離開。

  「宗主不必驚慌,」那郎中陳靜徐徐道,「老夫並無惡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發現您時就把您交給廷尉府了,根本用不著煞費心思替您遮掩相貌,替您診治,將您藏在俘虜中一路照料,甚至想辦法帶了您回來……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連長安怔然許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原來如此……原來真是你……」

  陳靜但笑不言。

  她鎮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長安以為,這世上並無真正平白無故的好處。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您所為何來?又想要連長安報答什麼,儘管開口吧。」

  陳靜的神情八風不動,笑容裡竟有幾分看透人心超塵出逸的莊嚴寶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揮手,身旁的青衣童兒立刻揭開手中捧著的木匣,匣內爬著三隻手指粗細、黑黢黢的蠕蟲。

  連長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脫口道:「水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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