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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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懷箴」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又是一副遍體黑衣、幕離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負重傷。在她身後,腿上紮著繃帶、步履還有些不穩的侍劍歐陽岫昂首跟隨,雙手捧定一柄長劍。 劍身細長,形貌古樸,玄色劍鞘,金銀吞口,劍柄鑲著一顆蒼白的寶玉——在場的人看到這柄劍,士氣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發直了兩分。就連葉洲,也覺得一股血氣驟然從腳底升起,直沖頭頂。 人人都認得,那是連氏代代相傳的寶劍,曾經屬於白蓮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樣活著又像英雄那樣死去的祖先——霽月光風,一柄在南一柄在北,這正是連懷箴的愛劍光風無疑。 她扮作她的臉,她拿著她的劍……她究竟是誰? 在沒弄清這個疑問之前,在沒解決這件麻煩之前,他有什麼資格去見那朵真正的白蓮? 「祖先有靈,佑吾蓮華繁茂,佑吾旗開得勝……」 「連懷箴」的聲音雖細,卻顯然已努力說得字字清晰。她念誦完這段流傳了數百年的禱詞,一抬手,虛空中忽然燒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蒼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風推送著,徑直向豎在庭院中的火盆飛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漲,瞬間變作慘白顏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沒有誰呼喊——這不是白蓮軍的校場,而是敵人的營盤,但那白焰分明已飛入每個人的眼底,在其間熊熊燃燒,至死也不會熄滅。 雖然只有三十七個人,但他們一定會不死不休。 葉洲本應該熱血沸騰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晚上,回到駙馬府繡房中,弟弟的屍身擺在眼前,每一根血管裡流淌的都是冰。 「……葉校尉,」不知何時,眾人都已散入黑暗,「連懷箴」來到他身邊,呼喚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著我,與歐陽侍劍一起,你們就是我的盾與劍。」 葉洲微愕,許久方回答:「是。」 「連懷箴」正從歐陽岫手中接過光風劍,系在自己腰間,幕離下發出一個悶悶的聲音,「怎麼?似乎你還有話要說?」 「是……但不知宗主有何計議?」 「葉洲,難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材一樣,也被慕容小兒的狗崽子們嚇糊塗了?你跟了我這麼久,我會在開戰前,特意向你解釋嗎?」 「不,不會……」這葉洲也得承認,誰都必須承認——盛蓮將軍一向獨斷專行,而她也一直是對的。 「連懷箴」在幕離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葉洲暗自尋思,擔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業已出發,再等下去,誰也不敢保證,夜幕之下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他輕輕歎口氣,輕輕道:「宗主,屬下斗膽……請近一步說話。」 幕離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確走近了兩步,與葉洲只在咫尺之間。 「……你是誰?」他問,他分明感覺到了寬大的黑衣下她的戰慄。葉洲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這場戲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說實話吧。你不是懷箴,懷箴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她已經死了。 靜默。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唯有靜默……以及黑暗。 一隻月光一樣白、枯骨一樣白的纖纖玉手,從松風以及浪濤般的黑衣下伸出,輕輕摘去了頭上的幕離。她的傷口包著白布,她的面頰上有兩道極長、極顯眼的刀疤,她有著連懷箴的臉。 但很快地,那張臉悄然隱去,仿佛一陣風吹過湖面,吹皺一池春水,水面平靜之後,呈現在葉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張迥然不同的容顏。 「我是小姐的影……你說得沒錯,光早已消失,現在如行屍走肉般活著的,唯有陰影——葉校尉,你還記得我吧?」 他當然記得她,在這張臉被紮格爾毀掉之前,也曾明豔嬌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個令葉洲終身也無法忘懷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盞紙燈,顫巍巍地引著自己穿過駙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著他無法克制的心猿意馬…… 「何流蘇,」他說,「我早該想到是你的……老宗主說過的,你的天資本也是萬里挑一。」 「何?」她低聲重複他的話,臉上掠過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連,他答應過有朝一日要將我的名字記入族譜,我……連懷瑜——懷謹、懷箴、懷瑜……他答應過我的,只要那賤人入宮的事體忙完,就公佈於眾……」 葉洲吃了一驚,卻又同時恍然大悟,「原來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與她一樣,都是連駙馬的庶出女兒。只不過一個被人刻意淡漠,另一個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作為一個小丫鬟,不尷不尬地存在著。 葉洲終於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何流蘇咯咯笑起來,「你以為你明白了嗎,葉洲?你明白了什麼?你還記得上次見面時我和你說的話嗎?無論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終是連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遠都是連家的狗!」 何流蘇忽然微弱地搖了搖頭,冷冷道:「你不會明白的,葉洲……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小姐她有多麼非同凡響。我根本不想做什麼宗主,這世上唯一配成為白蓮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葉洲說,喉管中乾裂流血,痛不可當。 「是,她死了!」何流蘇飛快地接口,神色猙獰,「光已經熄滅,白蓮已經死了。你們……我們……為何還要虛假地活著?憑什麼還活著?都該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瘋了!」葉洲不寒而慄,緊緊地攥住拳頭。 「……小姐在等你。」何流蘇忽然換回了連懷箴的面孔,雙眸深邃猶如夜色下癲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無比甜美的笑容,「葉校尉,就從你開始……」 葉洲忽覺後心一陣劇痛,整個人已不受控制地軟倒下去。歐陽岫站在他身後,手中握著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裡滿滿都是沒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這世上最軟的東西,小姐活著的時候經常這樣說。」何流蘇的話語裡盛著無限悲憫。 黑夜轟然墜落,葉洲在雙眼閉合之前,口中反復默念著一個名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那名字赫然並不是……「懷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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