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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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刀是紮格爾的,在她與葉洲對峙之時,被他打落於地。 她伸手接過兵刃,拔刀出鞘,霜鋒上果然還有乾涸的紫血。連長安抬起頭來想說句什麼,卻見陳靜咳嗽著正推門而出,隨即門扉閉合,咳嗽聲遙遙遠去。 他不光聰明,而且危險……連長安但覺眼角一陣急跳。當她被廷尉府抓住,當她在人市上被發賣,當她和紮格爾在這間麒麟堂裡反客為主,老郎中的行為根本不合情理,他難道沒有一點點常人的好奇心嗎?而且……即使再貪生怕死,他也是個廷尉啊…… 就像是盛開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蓮花,所有不合情理的東西都是危險的。只可惜,她實在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與精力去刨根問底。她只能相信紮格爾是對的,相信陳靜的確如看上去那麼軟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會了她「懷疑」,連長安總覺得,紮格爾是來教她「相信」的。 「……楊什長,」連長安收回目光,對面前的男人道,「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所為何來?」 楊赫猛地跪倒於地,口稱:「宗主!」 宗主?連長安不由得笑了,她擺擺手讓他起身,然後一字一頓,像告訴葉洲那樣,緩緩地告訴他,「你聽好了,我不是連懷箴,我是連長安。」 楊什長聞聲抬起頭來,果然大驚失色,「可是……」 「連懷箴死在紫極門城頭了,被慕容澈活生生地燒死了——你們都親眼看到了吧?我是連鉉的長女長安,是懷箴的姐姐。那一天,在城上喊話的是我,從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來……並沒有……」 「是的,並沒有自火焰中涅槃的傳說中的白蓮,那都只是傳說而已——傳說早就死了。楊什長,你還打算奉我為宗主嗎?」 連長安一氣說完,靜靜地望著他的眼。她已足夠平靜,足夠承受任何答案。 楊赫顯然是愣住了,許久都沒有回答,終於,他開了口,卻問:「您……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你有權知道,」連長安幾乎不假思索,話語便已噴湧而出,「我不需要只會盲從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敵愾的夥伴——真正的夥伴!楊什長,我不會主宰你的人生,你必須自己選擇,自己決斷。」 「從來……從來沒有……」 「的確,從來沒有,」連長安道,「但現在有了——現在我是白蓮。這不是連懷箴的道路,這是我的。」 石塊一般堅硬而純粹的男人在昏黃的光線中默默矗立,終於,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頓地,切切呼喚:「宗主!」 連長安望著他,心中無憂無喜,只是感覺到肩膀上又平添了一份重擔。「起來吧,」她對他說,「若你尊我為宗主,便記得:楊什長,我不喜歡人跪在我面前,從今往後,站著說話。」 和她預想的一樣,楊赫帶來的是壞消息——幸好,還不算是壞到了家。那假冒的「連懷箴」受了傷,頗重的傷,但顯然沒有重到令她決意放棄今夜的計劃。 據她說,就在今夜子正,牢裡的白蓮逆匪們會被提出來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簡單,潛入廷尉府中,在眾人被帶出牢籠的時候趁機搶奪。然後穿了廷尉們的服飾,拿了他們的腰牌,帶著沒有上鎖的囚車,大搖大擺混出城去。 「大膽,而且……荒唐。」連長安將自己修長的玉指相對,兩隻手壓成一個尖塔的形狀,皺眉道,「廷尉府內至少有百餘人手吧?這還不算龍城大營的兵卒。只要消息傳出,整座府邸都會被人圍得水泄不通,連只鳥都飛不出去——她為什麼不計劃等出了城再劫囚車?」 「龍城大營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門外裡許處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們手中,半點兒希望都不會有……」 「而深更半夜四門緊閉,斷然掀不起大風浪,所以廷尉府其實沒在城裡安排太多人手,是吧?」連長安替他將後面的話說完。 「是。」楊赫點頭。 「奇險之策。」連長安評論道。收回雙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隱隱作痛。 她擔心的並不是這個「連懷箴」的計劃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過是失敗。她怕的不是失敗,而是這一切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 經歷了玉京的劫數,如今的連長安對於虛假的東西,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偏執。連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麼強求一個「真」字,而是從一開始就頂著連懷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許葉洲……也許所有人都會覺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畢竟是假的,能有什麼樂趣?這世上唯有真心可貴,她只求對她好的人,是發自內心對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夠了。哪怕她可憐的手心裡,只能抓到一粒沙子,也勝過攥住所有奔騰的流水。 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沙上鑄塔更為可笑,也沒有什麼比不斷用新的謊言去彌補舊的謊言更為可怕——而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會了她。 也正是從楊赫口中,連長安終於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沒有放過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慶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為貴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這八個字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而人盡皆知,當朝的皇后連長安,此刻人在深宮之中。她是慕容澈親筆禦封的白蓮宗主,在她麾下,替她執掌新的白蓮軍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經白蓮三尉之一的何隱。 就像是歷代白蓮先祖將大齊皇帝們當做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齊皇帝也在深宮裡豎了一個傀儡裝成是最後的白蓮。以此之名,號令天下,收服人心——這算不算天道輪回,連家報應不爽? 連長安忽然覺得不寒而慄——萬一那假的連懷箴正好來自廷尉府,或者乾脆她就是何隱的手下,是玉京深宮中那個「連長安」的爪牙……那這整個撲朔迷離的故事,這大膽甚至荒唐的計策忽然變得再合理不過——利用白蓮之子們對盛蓮將軍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裡關著的那些「白蓮亂黨」為誘餌,引蛇出洞,一網打盡,簡直易如反掌! 白蓮軍的強大之處便在於千人同心,在於他們悍不畏死,在於他們對主官無限的忠誠與服從……同樣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們致命的弱點也在於忠誠與服從——從小葉、小竹、柳枝、冬梅……還有葉洲身上,連長安早已看清楚了。數百年來一代一代,白蓮之子們都是這般生生死死,都是這般渾渾噩噩,他們幾乎失去了自我判斷的能力。 愚蠢!連長安忍不住在心中慨歎,但她不能因為他們的愚蠢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 連長安抬起頭來,楊赫沉默不語,但那雙望著她的眼睛卻炯炯有神,寫滿毫無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嗎?她問自己——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詞,他說的就是真話嗎?我敢相信他嗎? 「相信他吧,你總要努力相信什麼的,不是嗎?」一個聲音在心裡說——紮格爾的聲音,「要麼相信他,要麼坐以待斃。」 ——我不會坐以待斃。 三十七個人,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葉洲將面前的白蓮諸子們反反復複點算了好幾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來該是三十九個的,但彭南陽死了,死於這位假宗主雷火彈的誤傷,他的屍身此刻還停在廂房裡。而楊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蹤了。 三十七……這個數比昨夜多出三成,看來「宗主」的整個白天並沒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計,廷尉府內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裝的廷尉,而在這些廷尉之外,誰也說不準是不是還有別的兵力。以一敵三、以一敵十,或者……更多? 這三十七個人全都是從紫極門的血海中掙扎著活下來的,全是從廷尉們一層一層的圍追堵截中闖過來的,全都是真正身經百戰、如磐石般堅硬亦如黃金般珍貴的「白蓮」精銳。而今夜,這一去,不知能有幾個人活著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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