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五七


  在他身後,那小藥童卻不跟上,反而站定步子,仔細看了看那兩道狼煙,臉上現出一個詭異莫測的微笑。

  一聲風響,一隻藥碗夾雜著小半碗湯汁朝葉洲砸了過來。葉校尉偏頭讓過,瓷碗摔在牆上,又碎落於地,濺了他滿身漆黑的藥湯。

  「白蓮宗主」躺在榻上,頭上層層纏著白布。她因臉側的傷口無法大聲說話,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讓人莫名想起嘶嘶作響的蛇,「你放走了她!你竟然放走了她!」

  「您的安危勝過一切。」葉洲說道,這理由他早都想好了。

  「連懷箴」猶自憤憤,「我要她死!」她的表情扭曲得怕人,「還有那個小子……你聽清楚了嗎,葉洲?我要他們兩個人的腦袋!」

  葉洲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依然這麼美,永遠這麼美……可是他已知道,這並不是她真正的臉,正因為這麼美,反而虛假得令人作嘔。

  「……是,宗主。」於是他深深俯首,回答。

  得到了這個答案,「白蓮宗主」緊繃的身體終於鬆弛,蒼白的臉上浮現著奇妙的哀婉。有一個瞬間,葉洲幾乎以為她要哭了。

  可是,沒有,那軟弱的神情只一閃,立刻又變得鋒利而殘酷,滿滿都是恨意,滿滿都是戾氣與殺意。

  「都該死!」「連懷箴」低低沉吟,聲音輕得猶如嗚咽,「背棄誓言、忘恩負義……他們早就該死……每一個……都該死……」

  葉洲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充耳不聞。

  「請宗主安歇,屬下告退……」他道,「此刻離……亥時還有五六個時辰,宗主請放心將養。」

  「你不要走!」她忽然叫住他,聲音依然是低的,「你就守在這裡,帶上一把劍……」

  「屬下……這就請歐陽侍劍來伺候。」

  「不要歐陽岫!」「白蓮宗主」急道——太過使力,不禁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痛得她不住吸氣,「我不信任她們……紫極門下,他們通通拋下……拋下我,逃命去了……我要你留下,我只……相信你。」

  望著她徹底變形的臉孔,葉洲分明聽見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一瓣一瓣凋落。這是她的臉,是他魂牽夢縈的這世上最完美的面容,但……她已經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永遠也不會回來。

  我們丟失了我們的故鄉,回首來路白霧茫茫。歸無計……歸無計……

  於是他在「白蓮宗主」的榻前盤膝坐倒,攤開雙手。他不再需要劍,自從紫色的惡魔鑽進了他的血液,他就有了比刀鋒更有力、更恐怖的東西。

  於是他道:「遵命。」

  他不曾見過她的死,但她的死卻鮮活地燒在他的腦海中,無休無止,無時無刻——在自己全部的回憶與想像的澆灌下,越來越生動清晰。

  驕傲如明月的她,鋒利如刀刃的她,校場上一杆銀槍英姿颯爽的她,荷塘邊兩彎纖足絕代風華的她,還有最後的那一夜,眼角那滴若隱若現的清淚,唇邊那抹似有似無的笑影……這一切的一切通通從記憶的底層翻湧上來,投入一片燒盡一切的熾烈大火。

  她是死在火裡的,如同清風消失在寂靜的深林,如同雪片湮沒于荒涼的大海,在盛放至絕豔之時凋零滿地——她所擁有的就是這樣的死。

  然後,在回憶與想像的盡頭,夢真的來了。

  夢中,他畢生的悔憾終於得到了拯救,自己送了她最後一程。在那個慘淡的清晨,紫極門上的柴堆正熊熊燃燒——而他,並沒有於千里之外的官道上披枷徐行,他就在她身邊。

  血色遍地,殺聲漫天,他隔著飛舞的火焰靜靜地注視她無瑕而恬淡的面孔。

  夢境給予他前所未有的勇氣,葉洲終於做了自己想像過無數次、卻始終不敢真正去嘗試的事——他極輕、極輕地吻上她燃燒的唇,任火焰將兩個人一起吞沒。

  她是他的懷箴,是他所有的純淨歲月,所有的愛戀、青春以及幻滅。

  可是,沒了,都沒了……

  就在雙唇相接的刹那,火焰裡的連懷箴驟然化為灰燼,被一陣狂風卷上高空。遙遠的天心裡梵音唱和,密密鋪滿無數蓮花的虛影。

  「葉洲,你變了。」躺在床上,面朝內牆,有著與她一樣相貌的「白蓮宗主」忽然開了口。聲音從被褥間傳出,顯得那樣憋悶而陌生。

  是……當初的我已經死了——當初我們都已死去。無論有沒有親身經歷紫極門下的那場血與火,無論想與不想,我們都要與自己的過去作別,非如此不可。

  「也許吧……但屬下對白蓮一片忠心赤膽,永遠不會改變。」他回答。

  情已矣……歸無計……

  連長安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樣東西,赫然是紛飛的光線中紮格爾的笑臉。一瞬間,她險些又生出了做夢的錯覺,剛想開口問什麼,紮格爾已飛快答道:「這裡是麒麟堂,老頭子已經看過了,說沒大礙,養養就好。」

  「是你……帶我回來的?」連長安問。

  紮格爾手裡的調羹一下一下敲著碗底,叮噹作響。他顯然是沒怎麼做過這種活的,動作笨拙至極,仿佛那勺子是根千斤重的大棒槌。

  「喝點兒參湯。」他哄她,避而不答,「陳靜說你傷了元氣,要多補一補。這可是好東西。」

  「你帶我回來了,他們呢?葉洲呢?」她依然追問不休。

  紮格爾撇了撇嘴,放下碗,「他差點兒殺了你,你還惦記著他?我聽你的,抓住那醜女人,然後拿她換了你回來。葉洲留在那兒了,他讓我告訴你什麼花花草草,還有他會為真正的白蓮去死什麼的……」

  真正的白蓮?連長安不禁駭笑。她該恭喜他,終於「求仁得仁」了嗎?

  「長安?」紮格爾忽然溫柔地呼喚她的名字。

  連長安一雙濃密的眼睫微微眨動,側過臉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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