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五一


  那一夜,出生以來第一次,連長安看到了自己的「花」。

  在她極小極小的時候,在她全然不懂得命運的苛刻與不公的時候,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幻想一覺醒來,能從皮膚深處開出一朵小小的白蓮。她蹲在花園裡,長久地注視駙馬府的老花匠種下一粒種子,看著它經受日曬雨淋,生根發芽。她相信在自己心中,也有一粒這樣的種子,總有一天一定會破土而出,一定會迎風盛放。她從雜役房偷出一小塊塗牆的白堊,夜裡就著燭光,在手背上輕輕塗抹花朵的輪廓——幻想它是真的,一直這麼幻想。

  連長安曾經無數次想像自己的「花」,無數次在夢裡看到它。直到日子一天一天淌過,希望一天一天稀薄,直到終有一個冰涼的夜晚,她將那塊白堊遠遠地拋進花園的蓮池裡,驚起兩隻白鷺。

  「我不是白蓮,」對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低聲對自己說,「不是就不是,那又怎麼樣?」

  沒有人應答。微風吹過,滿池黑黢黢的荷葉的影子摩肩接踵,沙沙作響。

  後來,她遇到了那個男人。她因他而平步青雲,成為一國帝后,又因他而身敗名裂,親族盡喪亡命天涯……在多年前,駙馬府中那個日日夜夜祈求蒼天的女孩子徹底死掉之後,在她幾乎已經將這些陳年舊事通通淡忘之後,在她失去一切之後——「花」卻開了。

  「……白蓮花,紅蓮花,興一國,得天下……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今夜花開到誰家?」

  她的聲音又輕、又淡,像是飄浮在鎏金香爐上空的渺茫煙氣。可這嫋嫋香煙卻仿佛有種奇妙的魔力,刹那間竟將身在破廟中的眾人,帶回了那個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修羅場。白蓮之子們恍惚中又一次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獵獵狂風,又一次在初升的朝陽裡,看到那個纖秀激昂的影子,堅定、強硬,甚至……高潔,淚水填滿他們的眼眶,力量填滿他們的手臂,激奮填滿他們的心,那一瞬,幾乎令人生出膜拜的衝動。

  對旗主的命令從未有過半分違拗的楊什長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指,黑暗中漸漸亮了起來。並不是晨曦到來天光降臨,也絕非誰人燃起了燈燭松明,那是一種奇異的幽輝,仿佛融化的銀,又仿佛月光色的螢火蟲,水一般流動,雲一樣縹緲,小朵小朵燒在她身上……

  不知何時起,已然萬籟俱寂,再也沒有爭吵再也沒有混亂,甚至連夜風也徹底消失無蹤。連長安茫然地伸出手,茫然地望著那一簇簇銀火順著自己的纖纖皓腕上下盤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亮。那是蓮花,活生生地長在她血液裡的蓮花,恣意盛開,傲然綻放。這景象如斯美好,遠比她從小到大所有的幻想加起來還要華麗炫目,她卻忽然悲從中來,忽然怒火中燒!

  這就是我自小期盼的東西?這就是你們頂禮膜拜的東西?這算是什麼?命運的殘酷的玩笑嗎?

  以我的身體為坯,以我的傲骨為刃,以天地為火,以造化為爐,任命運的鐵錘抬起又砸下,一錘一錘鍛造擊打……以我的不甘鼓風,以我的憤怒加熱,以我的眼淚……冷卻淬火……我的劍……我的花……

  連長安忽然覺得臉上一痛,在眾人的驚呼聲裡,半片薄如蟬翼的焦黃色皮膚龜裂剝落,鮮血淋漓。

  與此同時,在麒麟堂醫館後院高臺之上,有人正臨風而立,負手仰望西邊的夜空。那是今夜的連長安看到過的「雙星斗豔」,那是今夜的紮格爾看到過的「赤火遍地」,可是,方才……就在方才,雙星之一忽然一暗,又猛地亮起來,不再是紅色,赫然閃著熾熱的白光!

  「熒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宮。」那觀星之人喟然長歎一聲,「利劍終於出鞘,白蓮還是醒了。」

  忽有淩亂的腳步聲而來,一名身形輕靈的少女掩面奔入後園,奔上高臺。銀鈴般的聲音滿含驚懼,人還未至已忍不住喊出聲:「塵哥哥,大事不妙,你快看看我的臉……」

  觀星人聞聲轉過身,一白一紅兩朵璀璨的星光交相輝映,照亮他一身長袍古袖,以及那張絕頂秀致的俊逸面龐。奔跑而來的少女一頭紮進他懷裡,全然帶著哭腔,「我的臉……不知怎麼搞的,她竟然破了我的血禁。」

  觀星人一面對著星光查看她的傷口,一面輕聲安慰,「沒關係,只是些微反噬,沒大礙的,很快便會好……」他伸出右手,虛虛地覆在她的左頰上,「你的血已然制不住她的血,寒兒,儘管你是嫡脈的紅蓮……她比你強,遠比我們原先預想的還要強。」

  「塵哥哥,」聽到這話,少女忽然焦急起來,「那可怎麼辦?我們要快點兒送信給宗主。」

  「不必,」觀星人莞爾一笑,「這樣亮的兩顆星掛在天上,宗主一定已經看到了吧……」

  他放下手,從袖底抽出一塊雪白的絲帕,愛憐地替少女擦去臉上的血跡——皮膚依舊潔白似雪,傷處只剩下半條淡到幾乎無法辨認的紅印,很快便徹底消去,無影無蹤。

  「好了,沒關係了,」他點點頭,將絲帕攏進袖裡,「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命運已然到來,誰也無法阻擋。」

  ……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

  腦海中有人嗡嗡說著話,連長安眼前忽然閃過無數支離破碎的幻象——站在蓮花池畔的小女孩;從半空跌落的赤金鳳釵;踩著長梯掛在高聳飛簷下的一排排素白燈籠;向無垠星空奔馳的駿馬……還有燃燒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人……

  「懷箴,」她想,「那是連懷箴,我又看到了她。」

  可是,那不是她,火焰中燒著的原來是自己,赫然是自己。並不痛苦,反而如浴火重生,身子被大團溫暖包裹,仿佛躺在母腹之中,仿佛回到了心愛人的懷抱裡,一點一滴融化……

  誰在叫我?是誰?

  在一條漆黑河流的彼岸,在一片紫色蒼穹的深處,有什麼人在一聲聲呼喚著她:「長安……長安……長安……」那是她從來沒有聽過卻無比親切無比熟悉的聲音,仿佛在久遠之前的過去,甚至遠在她未曾出生之前,一個永遠值得懷念的比她的爹娘還要親的人,在時間的盡頭一直呼喚著……

  ……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

  這樣的三個詞反反復複出現,又高、又低、又遠、又近,虛空中像是有千萬人在同聲高喊……

  連長安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僵硬姿勢矗立在夜空下,遍體蓮花盛放宛若光華烈火,眼中瞳仁血紅猶如璀璨赤星。

  周遭白蓮諸子怔怔地望著面前這個女子,見她盛怒,見她咆哮,見奇跡般的花朵開遍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整個人仿佛被燃燒的白焰包裹……個個為之魂馳魄奪,呆如木雕石塑。

  為首那年近六旬的彭旗主目睹這場景,塵封的記憶一頁頁翻動。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當他還是黃口孺子,于老人們膝前承歡嬉笑之時,曾聽過類似的傳奇故事——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個故事而已。

  「南兒,白蓮是天人後裔,可不是肉體凡胎呢。據說最初的宗主大人們,身上的蓮花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活生生開著的。」

  「是活的?婆婆,難道……難道蓮花長腳會走嗎?那現在為什麼死了?」

  「哈哈,婆婆哪裡知道……也許它們沒有死,它們只是睡著了。有一天蓮花還會活過來,那時候你能看到那一天呢……」

  彭南陽想要張開口大聲呼喊,可肺部的空氣似乎被人抽空了,任他使盡渾身氣力,也只是在齒縫間勉強擠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熾焰……天……蓮……」

  「妖物!」黑暗中忽然有人尖聲呼叫,眾人只覺得身子一震,仿佛剛從深邃的夢魘中驚醒,個個左顧右盼,滿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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