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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二十八章 霜滿地

  陽光落下,連長安抬起頭來,遙遙可見遠方一帶高牆閃出堅硬而冷漠的光,龍城已然在望。

  龍城又稱舊京、舊都,矗立於雁門關以南二百里,是當年慕容氏龍興之地。在世宗皇帝遷都玉京之前,此處曾作為大齊的中心數十載。如今縱無當年繁華盛景,依舊還是大齊北方邊陲第一咽喉重鎮——這裡,將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她垂下頭去,拖著步子緩緩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終讓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間。也許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經歷所賜,這一路行來並不怎麼疲累,甚至可以說「步履輕盈」,整個身體前所未有的強健可靠,與往日的虛弱無力迥然不同。

  「這很好,我需要力量……」連長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氣需要膽量需要生死關頭的決斷,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許多許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斷地如此複述,就像是鐵匠一錘一錘砸在鍛冶的刀劍之上。

  身後不遠處,忽然一道鞭風破空,有人尖聲哭叫起來,隊伍輕微騷動,轉瞬又恢復了平靜,秩序如常。自始至終,連長安沒有回頭,連腳步都不曾亂。

  有什麼好看的呢?無外乎是那個騎馬的把總大人又在發威罷了。或是走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或者乾脆就是瞧你不順眼,他只輕輕鬆松一甩腕子,那條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長鞭便毫無徵兆地劈頭蓋臉沖你飛了過來,手段之嫺熟,遠勝過尋常的牧羊人驅趕牛羊。

  連長安低著頭,忽然微笑,怎麼不是牛羊?在這些傢伙眼中,他們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他們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強將們打草穀的戰利品,是會走路的錢鈔,僅此而已。

  鞭聲再起,尖叫與怒駡同時鼓噪,緊接著,一聲悶響,塵土四揚。隊伍遲疑著緩緩停下,一干婦人與孩童轉身觀望,臉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帶著些微驚詫。原來並非大家早已看慣的戲碼,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見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總大人竟從馬背上跌落,摔了個灰頭土臉,一身輕胄稀裡嘩啦亂響,樣子好生狼狽。而始作俑者卻是個身量纖巧、皮膚白皙的小女子,身上的破襖扯開了一長條裂縫,嫩生生的肩膀上有兩道觸目驚心的鞭痕。

  連長安暗自抿了抿嘴唇,這女孩子她知道,是數日前兩支打草穀的隊伍偶遇時,被把總大人用鞭梢指著特地奪過來的,據說是從窯子裡逃出來的雛妓。在南晉的文人騷客中流傳著一種奇怪的嗜好,竟異想天開用布帛將女子的玉足緊緊纏起,引以為美。這「雅趣」在北齊雖不興盛,可坊間妓館也多有效仿的,比如這雛妓便是自小束了足,硬生生把腳骨掰折,彎成了窄窄的三寸金蓮。

  像熊把總這樣的粗鄙軍漢,哪裡懂得纖足如月的妙處,雖愛她細皮嫩肉頗有幾分顏色,卻也惱她不良於行拖慢了大隊的行程。初弄到手第一夜,他還有些憐香惜玉的興致,日日下來終究厭煩,鞭子動不動就落下去,反倒比打別人更狠些。

  這女孩子既然能靠一雙小腳孤身逃出妓寮,多少也有三分烈性,連番摧殘之下,此時終於忍耐不住,挨了一鞭非但沒有老老實實地加勁趕路,反蹲下身,從路旁撿起一塊石子,朝把總大人丟過去。說起來那石塊不過雞子般大小,就是砸到身上也沒有多疼,可小丫頭手足乏力失了準頭,好巧不巧正擲在馬眼上,馬一驚避讓,倒把熊把總給摔了個四仰八叉。

  這場面實在有趣,人群中有人低低竊笑,連長安卻沒有笑。她感覺自己是一隻羔羊,是一大群羔羊中的一隻。她痛恨他們沒心沒肺的笑聲,更痛恨自己對這樣的笑無可奈何。連長安靜靜地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威儀受損的把總大人暴跳如雷。人還沒完全從地上爬起來,鞭子已甩開,滿天揚塵中,十四五歲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哭喊了整整一頓飯工夫,聲音終於微弱下去,到最後再無聲息。

  起先那些竊笑的人早已變了臉色,紛紛後退,汗出如漿,唯恐避之不及。連長安不肯退,她依然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揣入懷中。

  熊把總氣喘吁吁,拖著半截黑赤的長鞭從塵土中徐徐走過來,在他身後,滿地枯黃的野草被飛濺的血跡染紅。他如飲醇醴,油光滿面,雖勞累不堪,可泄了憤,心中便滿是快意。他一抬頭,見生口們都識趣地躲遠了,只有一個面皮焦黃癆病鬼似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前方,仿佛被嚇呆了。

  把總大人輕蔑地扯扯嘴角,喝道:「都瞧清楚了嗎?這就是反逆的下場!」

  暖陽高照,寒霜滿地,眾人鴉雀無聲。

  連長安的右手一直揣在懷裡,整個人仿佛木雕石塑,就連把總大人從她身邊經過,沖她喊「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給老子趕路」的時候都沒有反應。眾人見她如此,只當又要觸怒煞星,投向她的目光便渾把她當做是個死人了。

  幸好,熊把總大人有大量,方才又實在累著了,便懶得多計較。他看也不看連長安,自顧自騎上高頭大馬,昂首向前行。

  「我要殺了你——若此刻刀還在我手上,我一定殺了你!就像我殺掉那個人一樣!你……活該千刀萬剮!」

  與他擦身而過之時,連長安終於將右手從懷裡抽了出來,手心空空,緊握成拳。

  那一日她疑心生暗鬼,錯解了紮格爾的好意,到頭來反而自投羅網。人在顛簸的馬背上,但聽得身後撕心裂肺的叫喊伴著呼呼風響,聲聲都是她的名字:長安——長安——

  不知怎的,那個瞬間她竟一點兒都不覺得悔恨恐懼,甚至還生出一種奇妙的平靜以及……隱隱的甜。原來他不是騙她的,原來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不會騙她的人……連長安只覺得周身上下通通浸在了熱水裡,從皮膚表層一寸一寸暖起來,一直暖進心窩。

  她也不知是從哪裡來了勇氣,用一隻手努力把持身體,另一隻手則悄悄鬆開馬鬃,無聲無息地摸進懷中——豹皮仍在,那柄刀同樣仍在。人在顛簸的馬背上,隨時都可能摔落下去一命嗚呼,可此時的連長安早已忘卻了所有危險,緊緊攥住刀柄,胸中唯有一股烈焰蓬勃升騰。

  她的愛,她的恨,她的絕望和傷痛,此刻她將這一切的一切通通握在手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同聲怒吼,掙扎著想要衝出這具羸弱的軀殼。連長安長吸一口氣,仿佛瘋魔附體,不顧一切地扭轉手臂揮刀猛刺,天旋地轉間也不知刺到了何處,只感覺刀尖入肉,深深紮了進去,耳中隨即聽到一聲淒厲號叫。

  頃刻間,她與那廷尉同時失去平衡,從馬背上跌落。連長安當然不會有紮格爾的手段,在空中來不及調整,半邊身子已狠狠地砸上地面,摔得她四肢百骸盡皆劇痛,眼前一黑……之後……良久之後,再醒來時短刀與豹皮都已不見,人則躺在一輛板車上,身邊都是哭泣的老弱婦孺。

  一位乾枯老朽的老叟走過來按了按她的脈,又瞧了瞧眼白,瞧了瞧舌苔,輕描淡寫地斷言道:「沒什麼大礙了……」便有穿魚服的軍士上前,將她從板車上趕下地——就這樣,連長安莫名其妙地混入了廷尉府打草穀的俘虜隊伍。

  當年英明神武的大齊太祖,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裡,並非沒有意識到世家坐大已隱隱動搖了社稷根本,只可惜長期的鞍馬勞頓摧毀了他的健康、磨損了他的精力,對於許多事情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帝位再傳數十年,接下來的兩代皇帝文宗早逝孝宗懦弱,以連氏為首的世家大族趁此機會徹底掌控了大齊的國運命脈,就連留下「遷都、治水、編書」三大豐功偉績、堪稱雄才大略一代明君的世宗陛下也無可奈何,耗費畢生光陰也只能竭力打壓,始終無法將朝堂上的世族勢力連根拔除。

  大齊元興二十八年,世宗駕崩,身後留下一道「剷除連氏」的秘密遺詔以及一個完全由帝皇親自掌控的隱秘機構——廷尉府。

  百多年光陰荏苒,廷尉府漸漸從幕後走到台前。實力大增的同時,也在不可避免地迅速腐朽,儘管表面依然光鮮亮麗,暗地裡其實早被蠹蟲蛀空了根基。在龍城、雁門一帶,時不時夜襲一兩個流民聚居的村落,砍十七八顆腦袋回來充戰功都是尋常事。自從出了「白蓮之禍」,朝廷頒下豐厚賞格,廷尉大人們更是徹底過上了好日子。活口的二百兩雖然不好拿,死人的一百兩卻是不難的,一時之間,打草穀的遊戲徹底風靡開來,將老壯男子通通砍了腦袋換錢,剩餘婦孺則暗地發賣以充軍資,實在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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