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四一


  何隱聽到這「提督大人」四個字,心中已知不好。可此刻人多口雜,一時半會也分辯不清。他只得軟語道:「葉兄弟……」

  「誰是你兄弟!」葉洲猛地抬起頭來,目眥盡裂,眼中泛血,「我的兄弟都死在紫極門下了,我的兄弟都死在你們廷尉府的大牢裡——您高官厚祿,前程似錦,葉某人斷乎不敢高攀!」

  「葉兄弟,你有所不知,京城……京城有變,此刻……」

  「我當然知道京城有變!上千兄弟血流成河,我一天一天都夢到!」

  「你聽我解釋……」

  「無須解釋!我只問你,何隱,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嗎?我離開玉京的時候,你是怎麼答應我的?如今呢?你護衛的白蓮死了,宗主,還有……還有副統領,他們通通都死了!你憑什麼還活在世上?」

  何隱知道他怨懟極深,加之不明就裡,方成今日的誤會,故此一直忍氣吞聲努力辯解,只求自己的一退再退能換來他的平心靜氣。可泥人畢竟也有三分土性,聽著這番話,他再也忍耐不住,反詰道:「我自有我的理由……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反倒是你,大變當前藉故遁走,落得輕鬆自在是不是?白蓮遭難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若該死,你又憑什麼活著?」

  他卻不知,「大變當前藉故遁走」這八個字,正是葉洲一生所恨,也是他近來最大的疑竇與心結。何提督一語中的正巧戳在他死穴之上,可比打他一拳砍他一刀嚴重多了。

  果不其然,葉洲不聽則已,一聽之下,臉色瞬間變得死灰一般,又猛地變成了鐵青。葉洲本就對他生了罅隙,這樣一來,二人之間的關係更加惡化,轉眼已無彌合的可能。

  何隱也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放低姿態,勸道:「總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釋……」

  孰料葉洲冷冷一笑,刀光如月,早就削斷半片衣袖,狠狠地拋在地上——那衣袖上染著他掌心的紫血,空氣中有股奇異的幽香。

  「廢話少說,一起上吧!」他說。

  ——割袍斷義,二十年交情就算我葉某人瞎了眼睛。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大人……大人?咱們既然尋到了此處,怎能放著這些禍患不管?」

  身旁的蔣千戶兀自唾沫橫飛喋喋不休,打斷了何提督的思緒。

  何隱心中洞若燭照,廷尉府此番興師動眾精英盡出,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被葉洲憑藉一雙詭異的毒掌硬生生打出一條血路逃進山谷裡,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為了眾人的前程著想,尋個錦囊妙計補救正是當務之急。蔣興禹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照他的意思,是想把這山谷裡住著的人通通當成「白蓮逆黨」,通通砍了去充數。如此一來,一番大過轉眼變成大功——果然夠狠!

  他如今勢單力孤,形勢又日漸險惡,否則也不會對葉洲勢在必得。可惜……只可惜……事已至此,何提督也不得不從權了,至少現在還不是和這夥衣冠禽獸撕破臉皮的時候。他的助力實在太少,哪怕多一個人也好,他的敵人又實在太多,哪怕減去一個,也是減去了一分危機……

  縱使有一千一萬個不願,何隱此時也已別無選擇。只有淈其泥而揚其波,只有……同流然後合汙。

  可是,身落泥沼,忍辱負重,就真的能夠等到沉冤得雪、出污泥而不染的那一天嗎?

  ——葉洲……也許我們的道路,從紫極門下的流水被弟兄們的血染成通紅的那一日起,就已經註定南轅北轍了……

  「……蔣千戶所言有理,本提督要徹夜趕回玉京,此地就委你全權署理善後事宜。記得,可以便宜行事,不過也別做得太過火,懂嗎?」

  何隱吩咐完畢,勒轉馬頭——他在心中徒勞地安慰自己,「無論如何聚嘯山林,也不會是什麼本分良民,就算……就算他們時運不濟吧……」

  時運不濟的人正在奔跑。

  紮格爾緊緊地攥住連長安的手腕,一面扯開喉嚨疾聲高呼,一面拽著她奪路而逃。在他們身後,早早墮入黑甜鄉里的營盤瞬間炸開了鍋——雷鳴般的馬蹄聲已動地而來。

  這些人並非尋常官府,就是等閒的軍隊也絕沒有如此精良的裝備。個個胯下良駒,手裡刀劍雪亮,馬蹄所到之處,火光四起,人命賤如螻蟻。

  忽然,紮格爾停下了腳步,穩穩站住,轉過身子回望——險些和跑得暈頭轉向的連長安撞了個滿懷。他一伸手,已將她抱在懷裡,低聲叮嚀道:「小心。」

  這一趟疾奔,讓連長安幾乎斷了氣。可恨自己在體力上委實吃虧太多,她奮力掙扎了兩下,依然掙不脫他的懷抱……紮格爾的笑聲低低地落在她頸邊,終於鬆開了胳膊。

  也不知是第幾次,她在肚子裡暗罵:蠻子!

  二人此時已跑到了山腳,紮格爾在四周逡巡了片刻,便伸手按住她的肩,逼她蹲伏在一處由岩石與灌木合圍而成的空穴之內。這裡遍地都是碎石,馬匹經過,一不留神就會傷了蹄子,反而成了極好的庇護所。夜半三更,只要不是一寸一寸徒步搜過去,斷乎找不到人的。

  「你躲在這裡,等我回來。」他對她說。

  可惜這句話決計打發不了如今的連長安,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追問:「那你去哪裡?」

  紮格爾在陰影下粲然一笑,答道:「你不必擔心,我自保有餘。」

  連長安見他這時候還在自作多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急忙分辯,「不是,我是說……」

  紮格爾伸出一隻手指貼在她的櫻唇上,輕聲道:「他們定是沖著我來的,我去引開他們,瞧瞧還能不能多救兩個人……」

  沖著你來的?連長安忽然想冷笑。她低低垂下眼睫,暗暗想:他們是來找我的……又是白蓮的冤魂勾來的惡鬼吧……

  「總之你相信我,在這裡好好躲著等我回來。」遠處的慘叫此起彼伏,一聲急似一聲,救人如救火。

  這一次連長安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默默聽著,仿佛同意了——至少,紮格爾相信她已經同意了。他依依不捨地望了她兩眼,末了,輕咳一聲縱身而去,留給她一個孩子般的笑臉。

  連長安蜷著身子窩在藏身處,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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