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三五


  那人口中的哨音一變,馬群沖至近前漸漸止步,圍著二人三三兩兩散開。他雙臂當胸環抱,笑吟吟地看著它們在不遠處追逐、嬉戲、撒歡……忽然回過頭來,得意洋洋地對連長安道:「我說得對,是吧?它知道它們在這裡,它就是想要一個伴兒。」

  那時候旭日方升,全世界的燦爛陽光都盡情地揮灑在他一個人身上。

  沒錯,當然。就連區區牲畜都明白孤苦無依的滋味,都想尋找可以並駕齊驅、馳騁萬里的同伴……她當然明白。

  在那個拂曉,在連長安九死一生險些丟掉小命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誤闖入的是怎樣一片營地。那個在危急關頭向她施以援手的馭馬人,統共只向她丟下了兩句話,便跳上一匹尚未配上鞍橋、背脊赤裸的馬,以不可思議的騎術迎著朝陽,大笑著跑開了。在他身後,嘯聲悠長,馬群不約而同地昂起頭來,天地間一片嘶鳴。

  連長安呆呆地望著他遠去,身邊只剩下沒有馬匹、癱倒在地上的破馬車。

  她隱約猜到了,她猜得沒錯。她遇到了胡人。

  「胡人」這個詞,是對長城外異民族的統稱,他們之所以甘冒奇險翻山越嶺來到雁門以南,只是為了用自己養的牛羊馬匹換些漢人的糧食用品,來度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嚴冬。

  換句話說,他們是做走私買賣的胡商。

  胡人中數匈奴最為強大,鼎盛時曾佔據西起阿爾泰山、東至興安嶺、北至圖爾蓋河、南達長城腳下的廣袤大地。匈奴內部分為諸多部族,部族間經常因牛羊牧場發生爭端,內亂頻仍。百年以前,實力最強的阿衍部首領一統草原,成為「單于」,率領各部族一致對外,匈奴因此迅速坐大,漸成大齊北方邊陲心腹之患。歷代齊帝一方面仰仗長城之險,依靠連家等世襲門閥的助力阻擋外敵;另一方面還送去宗室女和親,並開放榷場貿易——如此恩威並施之下,總算是勉強控制住了這個不友好的鄰居。

  距今十數載之前,膝下單薄的上一代匈奴單于英年亡故,身後只遺下一個幼子,麾下各部族分崩離析,紛紛離開被尊稱為「黃金家族」的阿衍部,分散各地,自立為王。如此一來內耗嚴重,無論是聲勢還是戰力,匈奴全都大不如前。大齊趁機以胡制胡,連拉帶打,扶持那名乳臭未乾的小兒即位,名義上是尊立「黃金家族」的正統,其實不過是養了一個年年朝貢的屬國頭領,一隻大齊喂大的狗崽子罷了。

  有了這聽話的傀儡以及最好的屏障,北方戰線果然日漸安穩。十年間小摩擦雖然屢有發生,畢竟沒有真正要命的刀兵之禍。久而久之,大齊不免漸生輕蔑之心,除了兵刃、火藥等個別禁物外,對民間等閒貨品的交易早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於是雁門關南北衍生出大批走私商人,穿梭往來形成一條條暗地裡川流不息的商路——其中,以漢人及胡漢混血兒居多。像連長安這一次遇到的幾乎純由胡人組成的商隊,十分少見。

  雖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對此時的連長安來講,異族絕對有它莫大的好處。至少他們不會把大齊的敕令放在心上,他們根本不關心大齊傾舉國之力正在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的整片土地上費心捉拿著什麼人。無論是「大齊皇后」還是「最後的白蓮」,這些詞匯對他們來說根本沒什麼意義。

  全然無關的陌生人遠比利益衝突的同胞安全許多,至少他們沒有理由害她,這就足夠了。

  正因如此,從知悉他們身份的那一刻起,連長安便決定了要留在這些人中間。她孤身一人浪跡天涯總不是辦法,若有這層身份作掩護,無論想做什麼都方便許多。

  於是她費盡心思,幾乎是一個一個攀談,向他們講述自己不幸遭遇強盜好不容易才孤身逃出虎穴的悲慘經歷,懇求他們收留。那些胡商長久來往于長城內外,多少都會說些漢話,可他們看向她的目光裡始終都是狐疑,總是搖頭不語。

  從平明時分一直到胡商們吃過早飯準備動身,這段時間內連長安足足碰了不下二十次一模一樣的軟釘子。她氣得直咬牙,卻不甘心就此放棄,在營地中東遊西逛,幾乎都要絕望的時候,忽然,眼前一亮,忙向一位四十許、皮膚粗黑的胡婦奔了過去。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巧了,那婦人正對著地上裂開的馬車車輪跳腳不休。

  這一次,連長安不用再將口舌浪費在講故事上面。她連說帶比畫,直接告訴那胡婦,自己有輛馬車可以送給她,只求她上路時帶著自己一道出發。

  那婦人不像是聽不懂的樣子,卻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末了,那婦人終於開了口——漢話倒說得字正腔圓——劈面便問:「你的車子在哪裡?」

  車子自然還在原處,雖然經過了一番大折騰,所幸並沒有壞掉。那胡婦毫不客氣,繞著車廂轉了一大圈,便回去趕了一匹騾子來系在車前,將車子拉回去,把大包大包的雜物向上堆。連長安見她默許了自己的建議,當然喜不自勝,也不用人囑咐,便動手幫忙——只可惜她本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下更是弱不禁風,連拎最小的包裹都吃力。倒叫那婦人一通好笑,笑聲中濃濃都是奚落之意。

  眼看各式各樣的包裹雜物越堆越高,直將車子裝了個滿滿當當。與此同時,營地中其他胡人大多也收拾好了行裝,不約而同紛紛起程。那胡婦裝完貨物,手持馬鞭坐在車前,揮腕一揚,騾子奮力向前——連長安這才反應過來,她似乎高興得太早了。

  「我呢?我怎麼辦?你答應帶我走的!」她一面舉起袖子擋在口鼻前,遮住四散飄飛的灰塵,一面大聲喊。

  胡婦再次大笑,用漢話朗聲道:「沒錯,我說過帶你走——只要你跟得上!」說著,她一甩臂,半空中立刻騰起一道鞭影,擊在車轅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拉車的騾子,自然走得更快了。

  左近的胡商看到這樣的好戲,全都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車轔轔、馬蕭蕭,番語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把連長安看成了一個駑鈍的蠢材,一個現成的笑話。把那胡婦的詭計,當成了出發前的小小調劑。

  連長安氣得滿臉漲紅,卻依然沒有發作。她拼命邁開步子跟上車隊,高聲喊道:「是不是我跟得上你就肯帶我走?」

  也不知道那胡婦是不是聽見了,只見大批車隊一一從她身邊經過,飛快地拋下她。只留下一路笑語、一路車輪卷起的滾滾黃塵。

  日升日落,又是黃昏。

  一天的路程走到盡頭,那胡婦紮營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忽然間又想起了清晨時發生的滑稽插曲。不過這念頭只在她腦海裡停留了一瞬,便飛快地消失——雖說商隊帶著大量馬匹牛羊,加之還要小心翼翼地躲避漢軍的巡查,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可那病懨懨的女人只憑一雙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得上,不是嗎?

  於是她安心地打理包裹,與左近三家合力生起營火煮水燒飯,享用今日的第二餐。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繞過了雁門關,他們這一趟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在那個只有走私商販才知道的秘密榷場裡賣了車上的毛皮,足夠換回許多許多東西……她才不要帶上一個累贅漢人。

  那胡婦大口嚼了一塊面餅和兩片肉乾,還喝了半袋山羊奶,隨後和族人們揮手道別,優哉遊哉地爬回馬車裡枕著毛皮包裹躺下,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在她的夢中是夏日碧綠的草原,風吹草低,一望無際。

  第二日清晨,胡婦是被外間嘈雜的說話聲吵醒的,她一面嘟嘟囔囔地埋怨這些人大清早就瞎折騰,一面慢騰騰地下了馬車,卻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嚇個半死!

  幾乎半個營地的商人都聚集在她的馬車前,將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團團圍在中間。

  連長安循著商隊留下的痕跡走了一天一夜,沒吃沒睡,連骨髓裡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榨幹了,全憑一股倔強強自支撐著,隨時都會昏厥過去。可是她依然昂著頭,見那胡婦出來,便用嘶啞的滿懷驕傲的聲音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地陳述道:「只要我跟得上你就肯收留我——這可是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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