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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二十三章 塞下曲

  「沒想到你瞧著細皮嫩肉的,卻這麼能耐。」坐在顛簸的車轅上,皮膚黝黑的婦人反反復複地擺弄著手裡的皮裘,時不時還舉起來對著光線仔細端詳,臉上帶著笑,口中不住地嘖嘖讚歎,「真是好手工,連毛尖都對得齊齊的,看不出來是拼的呢!」

  車轅另一邊,眉目如畫的年輕女子溫文笑著,答道:「額侖娘要是早知道,早就收留我了,是不是?」

  那婦人臉上微紅,放下手中皮件,頗有些赧然,嘿嘿笑了半晌,才道:「漢話怎麼說的來著?常姑娘,是賽塔爾額侖我『有眼睛不會看山』呢……」

  宣佑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風呼嘯,割面如刀。連長安混在這群胡商之中,已有月餘光陰了。

  起初她不過是為了爭口氣,並沒有想太多,也不知是哪根筋拗上了,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誰知那一日的長途跋涉到頭來竟然轟動了商隊,頓時誰也不敢小覷她。胡人生性利落,又最重英雄好漢,見她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能他人所不能,都從心眼裡生出敬佩來。

  於是連長安便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商隊中,真成了那胡婦賽塔爾額侖的伴當,從此什麼異族身份、什麼來歷蹊蹺,再無人提及了。

  日日風餐露宿,吃著肉乾喝著羊奶,不是不辛苦的。可與這些陌生人在一起,心緒前所未有的坦然平和,連長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強健起來,很快便脫了昔時蒼白病弱的樣子,皮膚中隱隱透出健康的紅暈。收留她的額侖娘最開始總有些不情不願,可漸漸地,見她能吃苦,對誰又都是一副好性子,也覺得路上多個照應沒什麼不好——再過六七日,待見識了連長安手底針黹功夫之後,更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竟撿到了寶貝!

  在連長安指下,一丈素帛也能花團錦簇、寸寸皆春,等閒縫縫補補又算得了什麼?她在旅途間隙百無聊賴,見了針線有些手癢,便把幾塊不要的散碎皮料按顏色深淺割開,順著紋理排好了,再密密地綴在一起,想照著記憶中京中時興的樣子給額侖娘縫一副暖手的手筒。這也沒什麼難的,不過是些水磨工夫,誰料到做出來效果卻極好,不仔細撥開獸毛翻找,斷看不出拼合的痕跡,額侖娘見了連連稱奇。

  額侖娘這一番千里迢迢而來,販的就是皮貨生意。從昂貴的黑貂、雪狐,到次些的麅子、貉子、黃狼一應俱全。可無論皮料本身價值幾何,只要形狀不夠規整,或是其間破損了一兩處,那便立刻變成了次等貨,再也賣不上好價錢,遇見苛刻的買主甚至血本無歸都難說。如今見了連長安的巧手,她哪裡肯放過?大包小包胡亂翻找一氣,翻出幾塊顏色質地都極好的皮料——只可惜當初獵來的那個人手段不佳,射了好幾箭都沒能致命,反給毛皮上留下了不少難看的窟窿。

  「常姑娘,你瞧瞧……這還有沒有的救?」

  連長安微笑著接過,緊蹙眉頭仔細端詳,末了,搖了搖頭,「補起來不難,可是……實在是破得太厲害,怕瞞不過人呢……」

  額侖娘「啊」一聲,滿臉都是懊惱,不由得拍著腿抱怨自己實在不該存著僥倖之心,雖說當初收的價錢就不高,可貿然拿回來反壓了貨,總是得不償失。

  婦人滿肚子盤算,越算腸子越酸,正鬱鬱,卻又聽連長安道:「……整張皮子斷然是難補了,乾脆做成小件東西吧,皮圍脖、皮套筒……」她一邊說著,一邊伸開五指一摣一摣量過去,又抬起頭來調皮地朝額侖娘眨眨眼睛,「我瞧著剛剛好。」

  賽塔爾額侖又驚又喜,一把抱住她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地讚歎,「哎呀呀,我的好姑娘!」

  葉洲帶著連長安穿行在群山峻嶺之間,一路向北,二人分別之處,其實已接近雁門關口。寒冬將至,塞下苦寒,此地本應荒涼蕭索鮮有人跡,也是連長安運氣極好,竟然讓她碰見了一群趕往關內榷場的胡人。

  「榷場」這個詞由來已久,本是大齊朝廷指定的官商與外族做買賣的特別地點,多建在塞外,就像是個小小堡壘,平常是四門緊閉的,只在特定季節特定時日才會開放買賣。可到了如今,除卻寥寥無幾的官辦榷場外,私底下的交易地多如雨後春筍,只不過商人們各有各的聯絡方式,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平素不為人知罷了。

  榷場開放的季節一般都在秋天,可時下已然是初冬了,說起來這又與她脫不開關係。只因為今年齊帝大婚,迎娶豪族連氏之女,緊接著又異變突生,廣袤大地一片風聲鶴唳。商人們的生意前所未有的難做,賺多少銀子也不如自己的命貴重,因而大多數都打定了主意放棄今年,但求安穩——漢人們少了毛皮牛羊,不過是冬天過得緊巴些,熬一熬就過去了。可胡人們沒了糧食,沒了食鹽鐵鍋乃至針頭線腦,卻是萬萬的不便。沒奈何,他們也只得反客為主,甘冒奇險循著崇山峻嶺間的隱蔽小路潛了過來,便耽擱到如今。

  連長安在商隊中慢慢混熟了,胡人們入夜圍在火堆旁閒話之時,從不避她。甚至有幾個好事的還特地跑來問些流言飛語,「聽說你們的單于殺了左賢王一家,鬧得天下大亂,是不是?他不是才娶了左賢王的女兒做閼氏嗎?那就是一家人了啊!你們漢人的道理還真是奇怪呢……」

  每每此時,連長安總覺得恍若隔世。

  她知道在這些胡人的話語裡,「單于」就是帝王,「左賢王」就是僅次於皇帝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而「閼氏」則是帝王的正妻——她知道他們津津樂道、當成異聞來咀嚼的,正是不久之前的自己。

  真的是……自己嗎?她緊緊地捂住胸口,不讓胸中不住咆哮的「過去」掙脫枷鎖沖出來。每每有人這樣問,她便稀裡糊塗地敷衍兩句打發他們去,她拼命將此刻的自己從回憶的旋渦中生生拽離,遠遠逃開,逃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現在姓常名安,她此刻並不是白蓮……還不是時候……

  「常姑娘,你有什麼打算啊?」到達榷場之後,各家各戶忙於搭起帳篷,整頓行李,準備開張。連長安則傾力投入針線活計,額侖娘一邊欣賞著她做出的那幾件成品嘖嘖讚歎,一邊隨口問道。

  「打算?」連長安一呆,恍惚笑了,許久,茫然地搖搖頭。她是真的不知道,總之先避一避風頭,養好身子再說。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做,總有一天她一定要報仇雪恨——但現下……首先要努力活下去。

  額侖娘見她那模樣,立刻喜不自勝,連忙勸道:「你要是暫時沒什麼想法,不如就一直跟著我吧!我們換好了貨便回關外去,憑你的手藝,在咱們部裡立足,一點兒也不難。」

  雁門關外嗎?去……胡人的國度?

  仿佛中了邪,聽到這個提議,連長安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我若出了雁門關,他……他還找得到我嗎?

  指尖忽然劇痛,竟是一失手被針狠狠地紮了一下,連長安連忙將手指放進口中吸吮……她幾乎以為她忘了,離開這麼久,她第一次想到了葉洲。

  他不欠她的,她卻欠他的,有一日她定會償還他。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帳外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高聲道:「額侖娘,我獵了只肥麅子,烤著大家嘗嘗,噴香呢!就等你們了。」

  額侖娘飛快地瞟了連長安兩眼,詭秘一笑,眉眼彎彎,用胳膊肘輕輕地撞了撞她,悄聲道:「是紮格爾來啦,你還不快出去?」

  連長安立刻從恍惚中收回思緒,簡直哭笑不得。紮格爾便是初來乍到險些釀成大禍之時,救她一命的青年。胡人遠比漢人直截了當,也沒那麼多花花腸子,自她留在了商隊中,他便隔三差五以各種理由跑來,連長安就是再駑鈍十倍,也不難明白他的心思。

  可她早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她從今往後的人生之中,根本沒有留給情愛一分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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