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三三


  她終究還是就著他手裡的皮囊喝了兩小口泉水,又一次試圖發出聲音。他將耳朵湊得越來越近,幾乎貼在她唇邊,只覺得自己半邊臉都要燒起來。

  殘忍而突兀,那句話傳入了葉洲的耳膜,細不可聞,卻又比晴天霹靂還要震撼三分。

  她一字一頓、咬釘嚼鐵、分分明明在講:「我不是連懷箴。」

  葉洲本不是戲謔的人,甚至有些古板認真得過了頭。可聽到這六個字之後,他刹那間的反應竟然是莫名笑出聲來。怎麼可能?絕世容貌,無雙風華,即便是玉京的刀山火海,也不能損她分毫,她怎麼可能不是連懷箴?

  她的臉能證明,她身上層出不窮宛若神跡的白蓮印更加能夠證明。她若不是盛蓮將軍,誰才是?誰還配?

  「懷箴……」他實在按捺不住,含在舌尖太久太久的名字脫口而出,「我是葉洲啊,璿璣營的校尉葉洲,你還記得吧?我在這裡。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什麼都不必怕,我會用這條命來守著你的……你的身子太差,現下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他不住地念著,妄圖用他拙劣的口舌說服她的倔強和執拗——無論什麼原因,她是她自己,她是他為之生、為之死的唯一意義,她不能連這個都否認。

  可是「連懷箴」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竭盡全力地搖著頭否定他的渴望。在她的堅持面前,他竟不由得退縮,一時間雙唇翕動,只覺得尷尬萬分。

  她很慢很慢地將自己的右臂微微抬起……齒縫間緩緩吐出兩個字:「蓮……印。」

  連懷箴右腕內側有一朵文身般的白蓮胎記,多少次刀光劍影,血色戰袍隨風招展,那朵蓮花便在皓腕翻飛間忽隱忽現,燒進他眼中,烙在他心上,挑動他野草般瘋長的雜念——他當然不會忘。

  只是……只是將她從河水裡救上來的時候;抱著她在無邊黑暗中疾奔的時候;為了她情願用自己的命作賭注的時候;他當真從未想到它。她就是她,他看見的第一眼便篤定,這是宿命或者必然,是他信仰的命運本身——這根本是不需要驗證的啊!

  身體裡的毒一定是發作了,葉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剛剛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地僵住,竟然比哭泣還要苦澀。

  「你……別鬧。」他說,聲音艱澀,嗓子裡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氣了,怪我沒有早些趕來,害得你吃了這麼多苦……是不是?」

  皮裘裡包裹著的慘白小臉嚴肅而沉靜,不怒自威,甚至隱隱泛出某種高潔氣息。就像是一把好刀,火燒水淬千錘百煉,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裡的凜然雪光。

  葉洲在這目光威懾之下,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他狠狠地咬緊牙,拿起她病骨支離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轉過來。她的肌膚幾乎白得透明,隱隱可見之下青色的血管,一叢叢燃燒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與暗青交織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儘管微弱至極,那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不是連懷箴,我是……連長安。」

  我是連長安——這是她在漫長的夢境中最想說、最想說的一句話。

  因為她是連長安:幼稚、愚蠢、自以為是、活在幻想裡的連長安;被人欺騙、被人背棄、禍及家族、失去一切的連長安;死不悔改、永不放棄的連長安……無論之前的半生多麼失敗,她只是她自己,她只願活成她自己。

  背負自己的罪過走自己的道路,你們的榮光,我從來不稀罕!

  對一個曾經病入膏肓、重傷垂死的人來講,她恢復得相當迅速。不過數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盡已恢復了知覺,只是依舊太虛弱,無法行動自如罷了。

  葉洲自她開口說出那句話起,便徹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張黑色的鎧甲,能夠對抗真實的劍刃。他依然殷勤溫柔,仔仔細細地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臉始終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顏色,始終緘口不言。

  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盡頭,天高雲淡,金風肅殺,兩個各懷心事的人踟躕在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之間,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後,連長安依然會想起那場沉默的旅途,想起頭頂晴空的碧色,想起遠處山巔的一抹枯黃,想起烏雲的影子從廣袤的大地上整片拖過,甚至會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澗的水濺濕了她的裙角……一切都始終清晰,甚至越來越清晰,唯有葉洲的臉在腦海中逐漸虛化,最終融入蒼茫底色,再也無法分辨出來。

  她情願記得那一切,就像她情願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許是山穴中,也許是樹杈上,葉洲總會將她謹慎地安置在某個相對安全的處所,然後轉身獨自離開,一去就是兩三個時辰。他回來時必定會帶著不少東西,吃食、藥品、衣物,到後來甚至還趕回了一輛馬車。他不說話,不肯告訴她這些東西是怎麼得來的,他們要往何處去,今後又有什麼打算。他不說,她也不問。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在我們很痛很痛的時候,誰對我們好,誰就是敵人,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敵人。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風也一日比一日更為鋒利。每一個清晨,當連長安睜開眼睛之前,她總能嗅到熱乎乎的食物的香氣。在這連五臟六腑都能徹底溫暖徹底撫慰的氤氳之中,她總是想,無論如何是他在照顧自己,無論如何是她欠了他一條命,她沒資格坦然承受他的關照,她不應該這樣冷淡對他,她至少該說一個謝字……

  可是,每當她睜開眼,望著他突兀避開的目光,在他別過臉去的瞬間,看到那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摯愛與痛恨,一片狼藉,觸目驚心。

  「……他其實是恨著我的。」每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連長安總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憤怒,無法克制那股冷徹心扉的寒意,「他只不過是在我的臉上尋找別人的影子,只不過是這樣而已……」

  於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膚上凍出一層硬硬的殼。

  我已失去一切,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將我唯一的「自己」也奪了去!

  我是……連長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這時刻她本該香夢沉酣,卻莫名醒了。宿營的火堆業已熄滅,天色陰沉,無星無月,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她朦朦朧朧中覺得有人在身旁,很輕、很輕地握著她的手。

  分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卻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頭慟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刹那間,睡意消失得乾乾淨淨,連長安的心緊緊地糾結在一處,身子不敢挪動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織成了兩張比這夜晚還要深暗百倍的網。即使肌膚相貼,即使觸手可及,她的世界與他的世界,依然困鎖在各自的羅網中央。

  「你醒了?」葉洲恍然覺察出她的異樣,聲音幾乎是驚恐的,充滿了來不及掩飾的尷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種奇妙的魔力,正因為看不見彼此,正因為他的一反常態,倒沒了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連長安的恨意和憤怒通通不翼而飛,只覺得心如止水。

  不知為什麼,那句話脫口而出,「我殺了你兄弟,難道你一點兒都不恨我?」

  葉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過——是啊,若她是連長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裡嗎?他還記得繡房的那一夜,她撲倒在青磚地上,染著斑斑血跡的棉質裙裾如花朵般盛開,雙肩聳動淚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沒有想起來。他竟然只是不斷想著……她不是連懷箴而已……

  原來,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尋死路。」他這樣回答。他覺得自己應該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絲情緒也無。

  「不是的……不是這樣。你的兄弟,他是無辜的……」

  即使看不見,他也依然覺得黑暗裡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著他——她這樣對他說著。

  葉洲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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