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三二


  四鄰被這響聲吵醒了,隱約騷動起來。葉洲抬手從門簾上扯下兩條布帶,牢牢紮緊雙腕,暫時止住手上的毒向上蔓延的速度。隨即他胡亂地擦一把血跡,走到櫃檯前,翻出些散碎銀錢和金創藥,想了想又將藥櫃上標著人參的那一格卸下來,盡數倒空。不過是六七條小指粗細的參,還有少許蘆須,在這等偏僻的鎮子上,也算難得了。

  他的動作始終有條不紊、不緊不慢,似乎全未將方才的血戰和殺戮放在心上——以怨報德,總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是註定要付出代價的。當報應到來的那一天,他可以坦然承受,他甚至可以甘之如飴……只求,在那之前,給他足夠的時間。他需要時間,需要更長的生命和更有力的雙手,他還有許多許多事非做不可。

  「走吧,懷箴,」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過腳下橫七豎八倒著的屍體,走到她面前,「我們離開這裡。」

  葉洲用畢生的溫柔抱起自己心愛的女子,動作極輕極仔細,仿佛稍一疏忽,便會將懷中的人吵醒。沒有人知道,在他心裡,那股情潮是如何翻騰奔湧,而他那點小小的自我,好比浪尖上的一葉孤舟,又是如何輕狂地顛簸起伏……曾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俯下身去,似想要親吻她失血的雙唇……終究,終究葉校尉肩頭微顫,那個吻在落下的時候輕飄飄地滑開去,化作一聲徒然歎息。

  他摟緊她——仿佛摟緊她便能將她的命運和他的命運一併握在手心裡。葉洲身形矯健,步履堅定,縱身投入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從何時起,頭頂烏雲已然散盡,半輪銀月懸在天心,光華如水。四周只有風聲,只有草木搖曳的沙沙聲,一切的一切都在這月光下纖毫畢現。

  葉洲尋了個避風處放下「連懷箴」,細細掖好裹在她身上的幾件衣衫和一條薄被。想了想,他隔著褡褳拗下指尖大小的一塊山參,掏出來小心翼翼地塞入她口中。據說這東西可以吊命,無論有用沒用,總算是個安慰。他其實很想帶她走遠一些,更遠一些,可是她中了毒,他也中了毒,毒性如此古怪,無聲無息地侵入身體,發作時卻又猛烈無比。即使奮力抵禦,離開藥鋪不過一頓飯的工夫,黑氣已然突破他雙腕上系著的布條,向肘間升上去。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他從腰間拔出兵刃,反握刀柄,在雙手掌心各劃出一道寸許長的傷口。紫黑色的血迅速湧了出來,並不腥臭,反有股奇異的花香。葉洲盤膝坐著,凝神靜氣運功許久,才迫出小半攤紫血,令指尖微微有些知覺罷了。

  那麼她呢?她此刻幾近油盡燈枯,周身經脈甚至連常人都不如,她再也無力抗拒任何危險……

  然而夜長,然而夢多。

  於是葉洲不再猶豫,先以重手法點了「連懷箴」胸前各處大穴,替她護住心脈,繼而割破她的手,抵在自己手心的傷口上。這是每一個內功初窺門徑的人都懂得的方法,卻幾乎沒有人敢於嘗試。倒轉血脈運行,將他人體內的毒素引到自己身上,雖然可以讓對方一勞永逸,施術者卻難免毒根深重,幾與自殺無異。

  這樣分明危險,他卻鎮定自若,每一個動作都細緻而穩健——有什麼呢?從玉京天牢中她來看他的那一夜起,他的這條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宣佑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夜色淒迷。此時此刻若有人從周儀鎮南三裡外的荒山腳下經過,一定會被眼前的情景驚呆的,一定會以為自己遇見了傳說中化作人形、惑亂眾生的妖靈。

  錯雜叢生的亂草間,一個男人與一名女子盤膝相對,四掌相合……他悶哼一聲,她的身體則猛然一震,皮膚瞬間發亮,奇經八脈間隱隱顯出一道明豔紫線。隨著兩人相峙,根根紫線漸漸向掌心的方向彙聚……

  風吹開她交疊的衣衫,一朵碗口大的白蓮自她胸前浮現,花朵的顏色逐漸轉為妖異青紫,又由紫變紅,最終,仿佛將全身所有的血液盡數集中於胸口似的,花瓣如火,纖蕊如金,搖曳招展,璀璨不可逼視。

  與此同時,葉洲的臉色越發慘白,神情也越來越痛苦,兩人緊貼的手掌之間,毒血淋漓而下……忽然,他渾身劇顫,急促地喘息兩聲,猛地推開她。幾乎是瞬息間,一股黑氣已自他肘側直沖頸窩!

  葉洲張開口,滿喉紫血噴了出來,整個人向後仰倒,立刻失了知覺。空氣中驟然奇香如縷,絲絲纏繞,織成一層密密的繭,將昏厥的兩個人團團裹在當中。

  天色大亮的時候,連長安睜開了眼睛,她是被落在臉上的暖洋洋的陽光吵醒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醒了,只覺得,這不過是又一個漫長的夢。

  也不知是光線還是虛弱的緣故,眼前始終浮著一片金黃色的、密密麻麻的羅網,周遭的一切都在這羅網中載沉載浮,通通模糊不清……許久,金絲一根接著一根湮滅,露出下面湛藍的底色。原來頭頂的天空一碧如洗,潔白的雲朵飛一般奔跑,整個世界原來……如斯美麗。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整具軀體沉重麻木,仿佛不屬於自己,腦海中卻輕靈空明,從未有過的清晰。不知何時曾經讀過的詩句恍然飄過,她忽覺雙目刺痛,險些落下淚來。

  「啊!你醒了?」

  身畔傳來細弱嘶啞的輕呼,一雙粗糙黝黑沾著斑斑血跡的手伸了過來,卻在將觸及她衣衫的刹那仿佛被燙到一般猛縮回去。那聲音裡點點滴滴都是哽咽,都是喜悅,「我知道……我就知道……命運不會這樣對你……」

  命運?

  方才的平和寡淡猛地不翼而飛,連長安只覺得胸口一陣燒灼。她由衷地恨著這個說法,由衷地痛恨「命運」這個詞。憑什麼父親要喜新厭舊?憑什麼母親會抑鬱而終?憑什麼連懷箴天賦異稟受盡追捧,自己卻庸庸碌碌遭人遺忘?憑什麼她傾心愛戀拼死掙扎,到頭來卻害人害己家破情殤?難不成只是為著一個可笑的「命運」?

  她無力驅動哪怕半根手指,唯一表達抗拒的方法只是虛弱地合上眼簾。眼前似乎有一張張臉孔浮現又消失,她的一生都在其中。她的一生都已經過去了,只剩下一份毒藥般的悔恨,一份熊熊燃燒的不甘;即使早該死去千次萬次,只要有這兩樣東西在,便足夠支持著她從地獄的底層一寸寸爬上來。

  是不是就因為自己始終不肯在命運面前俯首屈從,所以才飽受捉弄飽受折騰?才不得不走上這條沒有退路亦沒有希望的道路,世上最可悲的道路?

  「……副統領……不、不,宗主!白蓮果然不死……我真是……屬下真是……」

  那聲音猶在絮絮說著,顛三倒四,滿是難以抑制的欣慰和狂喜。這樣掏心挖肺的真情實意,就是個鐵石人,也要被融化了。

  可是這巨大的喜悅不過是個誤會,並不是因為她的,就像這一路而來醉人的溫柔都不是給她的……這溫柔實在比刻骨的孤獨還讓人難以承受……

  白蓮?是啊,白蓮……

  仿佛夢中一般,如今活過來的,不過是個索命的厲鬼,不過是一枝開放在累累枯骨上的白蓮花。

  第二十一章 求不得

  我不是連懷箴——第三天夜裡,她這樣對他說。

  那時候葉洲正坐在火堆旁,就著炭火明明滅滅的光,凝望掌心兩團紫黑色雲霧狀的瘢記。他的運氣不好也不壞,從「連懷箴」那裡引出的毒素並沒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卻也無法完全驅出身體。任憑他使盡手段,總有些毒質盤踞在掌心,始終祛之不去——這感覺就像是在懷裡揣著一條凍僵的蛇。從今往後你度過的每一點每一滴光陰都將是一種奢侈,都有上天的手指冷冷撥弄,清算你總有一天必須償還的債。

  「總有一天……」他低聲沉吟,繼而猛地將手掌合攏,緊緊攥成拳頭。

  伴著一陣木柴炸裂的劈啪聲響,無數散碎的紅金色火星紛紛揚揚地飛入夜空。葉洲從自己無聊的臆想中收回思緒,站起身來照料火堆,轉眼看見裹著皮裘躺在上風處的「連懷箴」掙扎著似乎想要坐起身來。

  「……懷……宗主,您怎麼了?」他急忙奔過去扶住她,溫言軟語,小意體貼,「可要……可要喝點兒水?」

  最後一朵白蓮在他懷中虛弱地搖著頭,好幾次張開口,卻只是一陣接一陣低沉嘶啞的咳嗽。她的半張臉貼在他肩上,不住地喘息,額間都是汗水——在她昏迷時這樣的接觸不知道已經有多少次,再尋常不過。可此刻,不知為什麼,葉洲就是難以抑制自己胸裡那顆越跳越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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