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三一


  他茫然地垂下頭,攤開自己的雙手,一雙手心已變成晦暗的紫色,輕觸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幾無知覺了。

  藥鋪的掌櫃娘子赤著一雙腳在午夜的長街上疾奔,兩隻鞋子全都跑丟了,她卻渾然忘記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她心中唯有一個聲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許老頭子還有救!

  她沒有跑向縣衙,那邊這會兒最多只有兩三個衙役守夜,面對重罪在逃的悍匪,是決計頂不了什麼事兒的。她唯一的希望是鎮東邊的大客店,幾天前剛好有六七個不穿官服卻明目張膽扛著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兇悍男子,從外鄉來,恰在那兒落腳。

  她的判斷是對的,那些人一聽說是個額上刺著金印的逃犯,極不耐煩的表情瞬間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幾乎像是開當鋪的崔朝奉瞧見銀子的光景。

  「快領爺們兒去!若真是亂黨,爺們兒升官發財,也有你的大好處!」領頭那人哈哈大笑,立刻催促眾人動身。

  掌櫃娘子唯唯諾諾,她不想要什麼「好處」,想得這些人的「好處」無異於與虎謀皮,她只要老頭子平安無事就好——活了幾十年,終於明白,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平安無事,好端端地過日子才是實打實的事情。

  掌櫃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著急的勁頭卻也不比她差多少。額刺金印,金印上似乎還有個「雁」字,此人極有可能正是這幾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蓮校尉葉洲,他可是在逃的亂黨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只是被他抱著深夜求診的那個人又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也是亂党的同夥,抓到手剛好錦上添花。

  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臉面的,自忖以七敵一,何況葉洲還有個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麼著都有八成以上的勝算。可誰知趕到藥鋪前,一看到那兩扇純由掌力劈開的店門,兜頭就是一瓢冰水澆下來,個個心中頓時涼了三分。

  掌櫃娘子卻不懂這些,見己方人多勢眾,早就大踏步直奔進去。才邁過門檻她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個店鋪中寂寂無聲,再無異狀。

  這沒動靜可比有天大的動靜還要可怕,掌櫃娘子心中焦急,當即大哭起來,「相公!相公你在哪兒?」

  任她左顧右盼,任她撕心裂肺,何曾有回應?

  身後七人緊隨其後躍入店內,不知是誰伸手直指廂房,喝道:「那邊有光亮!」掌櫃娘子轉頭一看,果不其然,提著裙子便飛奔過去。

  廷尉府七人卻對葉洲心存忌憚,任她先行,有意落後結陣尾隨。誰知掌櫃娘子剛轉進側廂,竟厲聲驚呼起來:「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連忙搶上前去,剛剛擠入房門,一抬頭,盡皆愣住。

  房中靠牆有一張小榻,榻上癱坐著一個長髮披散、相貌極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體泛著一層瑩白輝光,更兼在那白光之下,皮膚上似有變幻莫測的花紋忽隱忽現——這是什麼妖法?

  幾個人目瞪口呆,還未看分明,忽見一襲玄色長衫飛起,罩落在那「妖女」頭頂,將她的面容以及那詭異的肌膚密密遮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屋中已站了一個上身赤裸,一雙手隱隱泛著紫黑氣的矯健男子,面冷似鐵,眸光若電——額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著「流雁門」三個墨字。

  立刻有驚喜的聲音高喊:「就是他,沒錯!快看,這廝中毒了!」

  葉洲對這些明火持杖闖進來叫嚷著要取他性命的強敵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發抖的掌櫃娘子身上掃過,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頓緩緩道:「以怨報德,妄開殺戒,葉洲……著實慚愧。此罪我一力承擔,若有來生,定當報償……」

  ——懷箴,即便手染鮮血,即便身墮地獄,即便負盡天下人,我也……絕——不——負——你!

  第二十章 大夢覺

  連長安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滿溢疲憊與哀愁的夢,夢裡有刀和劍,有血與火,有愛情、陰謀以及漆黑如鐵的死亡。

  她夢見冰冷的、流動的水;夢見無數年少兒郎的身軀如深秋金黃的麥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夢見連鉉、連懷箴、昭陽公主——甚至還有母親的影子並肩遙遙地站在遠處;夢見有人口口聲聲地在說:「縱使負盡天下人,我也決不負你……懷箴……」

  我不是懷箴!連懷箴已經死了,因為我而死,她已經在紫極門的城樓上化成了飛灰。不要用那個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喚我,不要!風華已遠盛蓮凋零,而我不過是個……背負著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這個宛如一生般漫長的夢裡,她時而清醒,時而沉淪。有好幾次,恍惚間她感覺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騰的煙氣般脫體飛出,輕飄飄地懸在半空裡,從高處俯瞰腳下正在發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見自己的軀殼像上好的珠子般泛出潔白的熒光;她看見那個將她錯認成連懷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轉折進退,雙掌如風;她看著他帶著她翻過一道道山岡,淌過一條條溪流——她看著他……為她而殺人。

  一滴飛濺的血落在她臉上,熱得發燙——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間才能迸發出這樣的熱量。密密麻麻的死亡填滿了她的腦子,開始還能回蕩出巨大的哀傷和驚恐,後來漸漸便只是積在那裡而已,凝成一個硬塊,用手壓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卻感覺不到疼了。

  「……不如……就這樣睡過去吧。」冥冥中有聲音在說,縈繞不去,「沒有人期待你,沒有人愛你,除了背負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會盛開任何花朵——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多少次,她幾乎都要被這甜如蜜糖的聲音蠱惑了,都要忍不住呼喊:求你拋下我吧,你就讓我死在這裡算了!

  可是他通通聽不見,只是滿懷沉默,低垂著頭癡癡地凝望懷中蒼白失血的容顏……他不是英俊瀟灑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訥。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站在鳳凰身邊的可笑的柴雞……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第一個遇到的,不是他這樣的男人?

  世界是一個黑暗與光明瘋狂滾動的鐵匣,連長安在夢與醒之間漂泊,漸次疲憊、漸次虛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緊她,一次又一次在最後的關頭鬆開……死嗎?死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只不過是場深邃甜美的旅行……死嗎?放棄這一切遺忘這一切,毫無聲息地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龍椅上哈哈大笑?

  不……絕不!

  我絕不甘心!

  藥店的掌櫃蜷縮在庭院中專門煎藥的小窩棚裡,皮膚黑紫已然氣絕,身邊紅泥小爐上煨著的老沙鍋,依然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兒。葉洲默默地肅立在屍身旁,雙目低垂,臉上瞧不出半分悲喜。片刻,他轉身返回屋內,將死在自己掌下的掌櫃娘子抱出來,輕輕地安置在老掌櫃旁邊。

  那窩棚不過是由四根柱子支起來個茅草頂,兩刀劈下去便散了,轟然坍塌,灰塵四起,將一對老夫妻深深埋在下面。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世間癡情人一生所求,不過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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