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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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連駙馬……不、不,聽說連鉉那逆賊其實逃了,是不是?」這樣熱門的閒話,自然少不了好事者在一旁湊趣。 買賣人皺眉,「逃什麼啊,跟他女兒一道被皇上綁在城頭,活活燒成炭了!全玉京的人都看到了!」 世界上最美的一張臉,天底下最亮的一雙眼睛,夜夜在夢裡巧笑倩兮望著他的人,就這麼死了?就這麼化成了灰? 「哎,要俺說,連鉉這麼死,也怨不得別人,只能怨他自己。」那生意人慨然長歎。 這當口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生死安危?葉洲早已搶上兩步,急急問道:「此話怎講?」 那人聲音一頓,驚疑不定地望了他兩眼,終究低聲道:「都是連大人生的好女兒唄,就是當今……『那位』。小哥你不知道吧,京裡風傳,連家此遭出事全是因她舉發,是大義滅親呢!所以合族人死絕了,她依然還能錦衣玉食穩坐著鳳位……聽說皇上愛她愛得緊,一刻都離不了。」 「紅顏禍水啊,」左近一位老者接口,不住唏噓,「妲己褒姒,古人誠不我欺。」 葉洲頭戴氊帽、穿著滿身塵土的破衣立於當地,恍惚間一陣心悸。他仿佛回到了駙馬府的繡房,再一次於昏黃燭暈中面對那張和連懷箴無比相似卻又迥然不同的美麗容顏……他的兄弟死在她的手裡,他的一生因此蹉跎,難道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難道她來到這世上,就是為著毀滅連家? 他越想越是淒然,幾乎入了神,渾沒在意就在方才出言發問時,茶攤另一邊,正有三兩形容鬼祟的人互相遞個眼色,分頭包抄過來。其中一人繞至葉洲身後,趁他發怔,用力地拍向他的肩,大聲道:「喂,張老弟!你怎麼在此處?」 葉洲一愣,連忙回頭,見那人滿臉堆笑,眼中卻分明閃著異光,心中已知不妙。他身隨意動反應奇速,當即肩頭微沉腳步分錯,堪堪避開那人拍落的手掌,同時屈指為爪出手如電,只一扭。 那人也的確草包,竟抱著卸脫了關節的手腕哇哇大叫起來:「……饒命!好漢饒命!葉校尉、葉大人快饒命!」 人群登時騷亂,葉洲猛吃一驚,「怎麼,你認得我?」 那人拼命向遠處幾名同夥使眼色,只可惜葉洲方才那一招委實幹脆利落,餘威猶在,誰還敢上前捋虎鬚?掙扎良久,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密,眼看無奈,他只有老老實實答道:「葉校尉……您的尊容不凡,小的、小的在畫影圖形上見過……」 葉洲臉色一沉,又問:「你們是京畿營?還是刑部三司?」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終於答道:「葉校尉,我們是……是廷尉府……」 此言一出,茶攤上一陣哄然,眾閒人頃刻間如鳥獸散。方才還在侃侃而談的客商,更是被嚇得失魂落魄,連滾帶爬跑遠了。所謂「廷尉」,乃是朝廷埋伏在民間的密探,由皇帝親自執掌。身份既隱秘,根基又深,實在比擺在明處的官府還要可怕許多。就是曾經權傾朝野的連駙馬,也始終對這股力量存著三分忌憚——竟連他們都盡數調動了?看來宣佑帝真的下了狠工夫,定要將白蓮斬草除根了。 葉洲但覺喉管中驟然火燒,仿佛送別時連懷箴的那壺酒,沒能咽下去,始終噎在那裡似的——他厲聲喝道:「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若有半句虛言,結果如何,自己尋思!」 那人又疼又怕,周身酸軟,只有點頭不迭。可是左等右等,他卻始終不聞聲息。時正晌午,冰冷的陽光一道一道地灑下,本是官道上再繁忙不過的要津,此刻卻如同鬼影幢幢的廢墟。這等待似乎被碾平了拉長了,空氣莫名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是真的?」許久許久之後,葉洲的聲音終於響起,隱隱發顫,「連家……真的……真的……就這麼完了嗎?」 就在那一天夜裡,他最後一次見到了連懷箴。 論及消息傳遞,廷尉府實屬天下第一,經過白日這場大亂,葉洲別無選擇,不得不舍去官道,轉而鑽入荒郊野嶺。這自然比之前艱險數倍,時不時還會迷路,但只要堅持走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到玉京——可是到了,又能怎樣呢?現實仿佛是一雙鐵鑄的手死死地掐住你的脖頸,結局已然註定。 山中的夜黑得瘮人,頭頂陰雲密布,瞧不見星月,只有空氣中浮著一層削薄的幽輝。他好不容易尋了處避風的石穴藏身,小心翼翼地照料火堆,就著那點兒半死不活的光,啃吃行囊裡的硬乾糧。 雖然許久未進食,可心裡裝著事,實在不覺得餓。他只胡亂地咬了幾口,正要作罷,鼻端忽然嗅到大股水汽,就連手上臉上,也一下變得冰涼起來。葉洲起身走出石穴,但見目力所及之處,全是一片灰沉沉白茫茫……原來不知不覺間,竟起霧了。 似幻,又似真,似是山裡的精怪偷窺了他的夢境,擺下這場荒謬的影子戲——在這突如其來的夜霧中,她竟突如其來地出現了。一襲白衣,一頂峨冠,臨風獨立,瘦削如刀。 這本該是陰惻惻的場景,可不知為什麼,葉洲卻絲毫不覺害怕,甚至從心底湧上一陣痛徹心扉的暖意。 此時但恨自己心粗口拙,縱有千言萬語,終究只剩四個字旋在舌尖。 「我回來了。」他對她說。 即使天翻地覆,灰飛煙滅,即使你已不在……我飲下分別的酒,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回來的! 周遭的白霧越發濃郁,蒸騰翻湧,如同黑暗中的雲海。葉洲向前踏出兩步,那影子卻在霧靄中無聲無息地後退,彼此之間的距離反而遠了。 「我回來了!」他大聲呼喊,聲音艱澀,喉管裡滿滿都是沙子,「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等我?」 你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猶如畫中仙子、雲端神像,凡俗的男子註定沾不上你半片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吻你踩過的塵埃……我知道,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 你已經死了……我明明知道…… 那白影一閃,臉上似乎浮現出模糊的笑容,隨即轉身,飄忽忽蕩悠悠,竟向霧氣深處去。山勢雖不算陡峭,畢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樹怪石,加之白霧彌漫不辨方位,越發舉步維艱——可葉洲卻渾然不顧,只是咬緊牙關,深一腳淺一腳地加勁追趕。一個禦風而飛,一個拼盡全力,一逃一追之間,始終若即若離。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霧猛然散了,葉洲恍惚駐足,彎下腰大口喘著氣。此處地勢漸緩,耳邊又有淙淙水聲,怎麼?難道已經跑出山谷了嗎? 他直起身來,連懷箴縹緲的幻影已經消失無蹤,可黑暗中卻分明有什麼東西發出皎潔光輝,像是墜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蠱惑似的,葉洲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腳下虛浮如在夢中。四周景物自黑暗裡緩緩浮現,不遠處依稀有條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閃爍不定。 再走幾步,走下河床,腳尖將觸到岸邊的濕泥,葉洲忽然驚叫一聲,也不顧河水冰涼刺骨,瘋一般撲上前,銀白的水花在濃黑的夜裡四濺飄飛——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著一個女人,漫天的星光通通浸在她身體裡,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閃一閃地發亮。 第十九章 從此醉 宣佑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夜色深沉。周儀鎮上唯一一家藥鋪的老掌櫃正于後廂安寢,忽然被前院砰砰的拍門聲驚醒。人食五穀雜糧,多有七災八病,夜半投醫也是尋常事,他翻身坐起披上褂子,卻被老妻一把扯住。 「當心!」掌櫃娘子切切叮嚀,「不定是誰呢,最近外頭亂得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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