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二八


  有好幾次他都以為她真的是鬼,恍惚覺得也許這真的是個夢,是年少失怙、隨姑母在寂寞陰冷的紅牆裡慢慢長大的自己,在某個春天的下午對著滿樹燃燒的杏花,做的一個稀奇古怪的夢罷了。

  兩個多月之後,夏天已過去一半,他的病終於好了。可無論怎樣抵死哭鬧,怎樣耍賴撒嬌,姑母和手下的嬤嬤們始終沒能把那個女子找出來。她仿佛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真的在這個皇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侯爺,這是麟安十一年夏初內務府的記錄。的確是有恩旨,放了百名宮女出去,配給從南晉前線回來的士卒為妻。」

  「然後呢?可查到下落?」

  「這……侯爺,這出了宮便銷了底檔,依規矩……這個……」

  他忽然覺得心煩意亂,一擺手讓從人下去。一晃許多年,他徹底長大成人,不知道將皇宮上下翻了多少遍。也許她真的如自己夢見的那般,出宮嫁人去了吧?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既然是恩旨放出的宮女,那年齡大約已滿二十。與其在深宮內苑中蹉跎大好青春,出宮嫁人,許是好得多的出路吧?

  可是那一日,他在刹那間看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埋藏於記憶深處、偶爾會在最幽深的夢裡翻湧上來的畫面,在之後的若干年裡,有很多竟都成了真。希望最小、年紀最輕的七皇子慕容澈,曾經狠狠咬了他一口的那個小鬼,竟真的成了大齊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他望著慕容澈袞服冕旒的樣子,隔著滔滔奔流的光陰之河,仿佛又看了那一日隨風飄揚的杏花,朵朵鮮明清晰,猶如乾枯的血。

  命運……他將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那是凡人不該看到的東西——他的一生,原來從那個春天起,冥冥中就已註定了。

  「侯爺醒了?」宛如出穀鶯啼般的嬌音響起,一方不熱不冷剛剛好的絲繡巾幘遞了過來。他隨手接了,擦一把臉,回頭笑道:「並沒有睡著,只不過閉目養養神。」

  一雙秀眉微微蹙起,那美如春光的女子嗔道:「侯爺,您太操勞了,總該好好睡一覺……」

  拓跋辰心念一動,俯身吻向她的唇。她隨手將巾幘拋在一旁,雙臂環在他頸上,恰到好處地貼近他的身子。

  他忽然一笑,推開她,順手捏了捏她的臉,調侃道:「小狐狸,你就知道惹我……」

  美人一笑,吐了吐舌頭,回身從幾上端來水晶碗,「侯爺,知道您喜淨,這都是我剝的,沒讓她們經手。」

  他含笑點頭,卻不接。只凝望她許久,他驀地正色道:「明寐,你想當貴妃娘娘嗎?」

  她端著那碗,微一怔,隨即答道:「半年前倒也罷了,現在?誰願意嫁給個半人半鬼的怪物?您就不怕我招上蓮花詛咒,也成了那不死不活的醜樣子?」

  他伸手摩挲她的臉,緩緩承諾,「不會的,明寐。我向你保證,很快……就給我兩個月……」

  她忽然按住他的唇,微垂著頭,再嬌媚不過的樣子。「不必這樣!」她說,「侯爺是真的相信我,才肯讓我去做那麼重要的事,我明白的……」

  他攬著她的腰,真真溫香軟玉。思緒又飛回了兩個人初遇的那一日,他在台下看著她于高處且歌且舞,「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萬里層雲,千山暮雪,世間癡情女子,大抵如此。

  卷二:連角起、孤城閉

  第十八章 向來癡

  他沒有親眼目睹她的死,她卻一夜一夜入他夢裡來。

  他夢見他們十年前的初遇;夢見第一次敗在她的刀下;夢見命運的河流急轉直下,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他夢見離開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將要亮的時候,她孤身一人到獄裡來,帶給他一瓶傷藥和一小葫蘆酒。

  依舊是長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樣子,可莫名地,那一日的盛蓮將軍,再不見眉宇間慣有的鋒芒。整個人柔和婉轉,連聲音都是低低的,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只覺得一顆心忽然軟下去,軟到最後簡直化成了水。

  到頭來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沒什麼的,不過是三十脊杖,皮肉傷罷了……只叫我一人承擔,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沒有汙了家系名聲,宗主和副統領的法外施恩,葉洲沒齒難忘……何況……何況雁門雖比不得玉京,卻正好大展拳腳,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聽他顛三倒四地說著,歎口氣,忽然抬眼望過來,又飛快地收回目光。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可他此生此世都無法忘。

  「……我……等你回來。」末了,她一字一頓,這樣說。不過寥寥數語,在他耳中卻似晴天霹靂。她趁他呆怔時,劈手奪過酒葫蘆,仰頭就是一口,又飛快地將剩下的半葫蘆酒塞回他手中,「為君餞別,先飲為敬——記得,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記得,當然記得,胸裡瞬間被一陣滾燙塞得滿滿的,那火燒火燎的滋味,遠勝過世上最醇的佳釀。他幾乎以為是命運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猶在耳,卻轉眼成空——轉眼,她已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葉洲自那日離了玉京,一路向北負枷而行,待走到闌山腳下的靈石驛,天將破曉時,驛卒將他急急喚醒,「這是兵刃包裹,葉校尉,出大事了!雁門關萬萬不能去!」

  靈石離雁門已不遠,他只當是匈奴人打來了,急忙追問:「邊關失守了?消息有沒有傳去京裡?」

  那驛卒跺腳不迭,「都什麼時候了,還操心邊關不邊關……葉大人,方才玉京來了八百里加急,說連家謀逆,上上下下都被殺絕了,京城到處都在緝捕白蓮軍呢——您快走,快走啊!」

  這樣的災禍,遠超過所有幻想,由不得他不信。從第二日清晨起,各種消息便紛至遝來:有人說連鉉想帶兵謀反,有人說其實是昏君迫害忠良,甚至還有人謠傳連家的新皇后原來是個冒名頂替的刺客,皇上此時重傷垂危,半死不活……但無論是怎樣的流言,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連家如今已成逆賊亂黨。一個尋常白蓮子弟的首級值紋銀百兩,活捉則是二百兩,就連給官府通風報信成功抓到了人也有三十兩銀子的賞格。

  百年世家,三千子弟。頭頂上的天,說塌就塌了。

  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還有……她呢?

  於是葉洲風餐露宿晝夜兼程,冒死向玉京疾奔。不親自看一眼,他是死也不能心安的。

  離開靈石驛的第五天,在官道旁某個頗熱鬧的茶攤前,他遇到了一位自稱從京裡逃出來的買賣人。

  那人大口大口地喝著熱氣騰騰的粗茶,連說帶比畫。講到慘烈處,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搐,「……俺們盤的屋子臨著朱雀大街,幾乎沒給駭死!從夜裡乒乒乓乓打到晌午,天亮時俺揭開窗紙偷望了一眼,不得了,滿地斷胳膊斷腿,那血流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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