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二二


  兩百年的連家,落了地、染了灰,再被千萬人的腳踏上去……你們看到的,正是神話的末日!

  城樓上,宣佑帝高舉手中的金恨弓,仰天長嘯,「朕以太祖金弓立誓:平敵除逆,一統江山,自今日始!」

  神話已死,英雄方生。命運沉重的門扉轟隆隆開啟,一切始自今日!

  慕容澈沒有看錯,白蓮軍之所以能在如此劣勢下堅挺至此,憑藉的全然是他們睥睨天下的傲氣雄心。血蓮旗轟然倒地,那股信心也隨之倒了下去。赤紅的眼睛冷卻,有一種叫做恐懼的陌生情愫悄無聲息地潛入胸中……這一切並非即刻發生,只是如同暗地裡滋長的青黴,不可阻擋地一片一片暈開。戰陣雖不至於立刻淩亂,但威勢的確大不如前。

  宣佑帝在紫極門上,緩緩將手中的金恨弓收回匣中。身邊人早已跪了滿地,迭聲讚歎萬歲實乃太祖複生,英雄蓋世。

  一群軟骨頭的應聲蟲罷了,他忽然悲哀地想。就在幾天之前,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還跟在連鉉身後,如此刻一般溜鬚拍馬、阿諛奉承。

  他實在討厭他們,但他卻很清楚自己其實離不開他們。這是他的國家,卻不是他一個人的國家。對帝皇來說,個人的喜好實在算不了什麼,那是各種利益起起落落之間,最先應當被捨棄的那一個——就像是他對……連長安……

  「萬歲!那逆賊發了狂!」有人驚呼,將他自短暫的思緒中喚醒——廝殺還在繼續,城下瞬息萬變。

  何隱深知此刻處境,若不能迅速鼓舞士氣振奮精神,全面潰敗就在眼前。他終於孤注一擲,拋卻手中長刀,拿了短兵刃,帶領三名盾衛馭馬向城下疾奔。箭樓上一陣飛蝗箭雨,卻都沒能射穿盾陣的防禦。

  馬蹄踐踏泥土,踐踏已死的白蓮軍的屍身,向宮牆下寬闊的碧水直沖過去,速度不減反增!轉瞬間,三名盾衛已跟不上他們的主官,何隱胯下黃鬃馬仰首嘶鳴一聲,徑直沖入淺水。馬上人卻如閃電般縱起,手中鉤抓甩出,已緊緊咬住了紫極門的城頭。

  誰也沒料到他竟會這般鋌而走險,城下無數呐喊,城上一片慌亂。終於有兵卒反應過來,舉刀去砍,誰料那烏沉沉的鐵爪鐵鍊,竟不知是用什麼鑄的。叮叮幾聲,刀刃卷了邊,抓鉤卻完好無損——而何隱手握鐵鍊,身子順勢蕩開,雙足在宮牆上幾個蹬踏,已輕鬆避過零星飛來的流矢,眨眼間便逼近城頭。

  城上侍衛內監高呼護駕,隨即蜂擁而上團團圍定宣佑帝,連拉帶扯護著他向後疾退。慕容澈冷哼一聲,伸手去取金恨弓,可此弓極大,需搭配特別的箭矢方可使用,方才三矢射出,如今金匱內僅余最後一支金翎箭。他一咬牙棄了弓,反手抽出腰中佩劍,正要搶上,又被身邊人哭天喊地死拉活拽,硬生生攔了下來。

  只這片刻耽擱,何隱已成功登上城頭,兩三刀砍翻左近侍衛,徑直衝殺過來。慕容澈見他如此了得,好勝心起,登時無法抑制,當下甩脫糾纏挺劍迎上,兩個人便在眾目睽睽之間刀來劍往,鬥在一處。

  二人的招式走的都是剛猛迅捷一路,兵刃相擊宛如爆豆,叮叮噹當脆聲不絕。連戰三五十個回合,依舊棋逢對手不分勝負,城上城下全都看得呆住……

  突然哐的一聲響,半截斷刀飛彈而起,劃出美妙弧線墜落城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就像是顆轉瞬即逝的流星——原來慕容澈腰間佩劍絕非凡品,何隱的刀雖然不差,終究是吃了虧,被生生斬下一截。此刻宣佑帝的劍尖虛點在他咽喉上,道:「朕嘗聞古人云:『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將軍乃真英雄,便隨朕一道馳騁江山縱橫天下,可好?」

  何隱一愣,忽然笑出聲,「自古及今,未有陣前屈膝的英雄漢,只有寧死不降的白蓮軍。」

  他大約三十出頭,面貌清臒,這一笑,便不似萬馬軍中來去自如的悍將,倒更像是個私塾裡斯文儒雅的教書先生。

  慕容澈的劍尖依然不離他要穴左右,緩緩搖了搖頭,歎道:「何必,又何必……朕是真心激賞將軍英武,真心佩服將軍麾下軍容整肅、千人如一……連氏父女犯上作亂,已是天怒人怨罪無可恕,將軍即使身不畏死,難道就當真忍心看著幾千大好男兒活生生為白蓮殉葬不成?」

  何隱眼波一蕩,仿佛是微風拂過湖水,泛起幾多漣漪,慕容澈只當他終於動搖,喜不自勝,卻不料何校尉微眯起眼,淡淡道:「灰燼複生,白蓮不死——陛下難道不知道這句話?」

  宣佑帝的雙眸本來華光流轉,聽聞此言猛地向內塌縮,最終匯成兩簇尖針,鋒利冰冷,令人不敢對視,唯恐避之不及。他收起笑容,極緩極緩地將手中的劍放下,緩緩道:「好吧,朕便證明給你看——這世上並沒有不焚之人,並沒有灰燼上開放鮮花的奇跡。白蓮血絕非神魔後裔,那些傳說都是假的,都是謊言,可憐你們一直被連家蒙在鼓裡,一直為奴為婢為豬為狗數百年……灰燼複生,白蓮不死?呵呵……何將軍,朕會讓你看個明白!」

  第十六章 灰燼

  「小姐……你有沒有聽到歌聲?」小葉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卻被連長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緊緊地把著連長安的胳膊,幾近痙攣,不住急切地問,「弟兄們在唱歌呢,你聽到了嗎?」

  連長安拼命地搖著頭,她什麼都聽不見,她只知道小葉就要死了。

  她親眼看著小葉負隅頑抗、抵死不降,看著無數刀劍砍上來,一柄戰矛從她的腰側對穿而過……那麼多血,一層一層裹緊的布帛一層一層浸透,有醫官模樣的人來看過,也只是搖搖頭,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麼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通通因她而死。從頭到尾,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而已。

  就連抓住她們的禁軍小頭目見了小葉這樣子,也明白她已是風中危燭。當穴道終於解開的連長安一定要求留在這女逆賊身邊的時候,那人只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反對,反而還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稱:「謹遵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來她還是皇后,她幾乎要忘記了。

  幾乎已經過了一生那麼久……就是這麼短短兩日時間,她的一生已然過去了。那個伏在繡架前用一針一線刻度光陰的嫺靜女子,那個夢中有鳳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錦繡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經年窗紙上暈染的梅花,泛了黃,蒙了塵,伸手輕觸過去,就在指尖破碎剝落……什麼都沒了。

  可憐她竟然是那麼地愛,可笑她做了別人手中的棋子猶不自知,可憐、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葉一起被「請」到了承天門側的西配殿,飲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還有醫官特進的安神茶。除了門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軍,除了隔著一重宮門依然撼天動地的喊殺聲,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劍的影子……的確都是給皇后娘娘的待遇。

  連長安用一條絲帕蘸了水,輕輕擦拭小葉乾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現出一圈灰撲撲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環伺在側的又一個證據——她什麼都沒有的人生,連幻想也破滅的人生,僅餘的一點點糾葛,一點點情意,也要被奪去了。

  有那麼一陣,小葉面容沉靜、緊閉著眼,除了胸口隔許久微微起伏一下,渾身上下紋絲不動。連長安本以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驀地,卻聽見了低低的歌聲。

  小葉在人前向來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樣子,沒想到她唱的歌卻那樣婉轉動聽。起初是嬌軟的小調,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著手笑鬧的童謠,是夢中的搖籃曲……如同無數涓涓細流匯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樂音終究聚成一處,明明是個纖瘦少女,明明人在彌留之際,卻仿佛有了執鐵板、彈銅琵琶、歌「大江東去」的氣度豪情——她用盡一生最後的火焰,為家族、為傳統、為忠義、為責任、為她一直堅信一直堅守直到最後也未曾放棄的那些東西而歌。

  「……紅蓮花,白蓮花,興亡成敗到誰家?一夜花開滿天下……」

  她忽然睜開眼,望定連長安淚流滿面的臉,清晰、堅定、渾不像個垂死人似的開合雙唇,一字一頓道:「蓮生葉生,花葉不離……記著您是……蓮花……」

  話未說完,她莞然一笑,就此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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