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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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忽然靜得不可思議,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能發出刺耳噪音。連長安四肢百骸內所有的氣力瞬間一空,悲傷、憤怒、哀愁、痛苦……忽然間什麼都沒了。 她仿佛墜入深重幻覺,腳下雲霧繚繞,世界徹底迷亂。她切切實實聽到了死亡到來的聲音,像某種極軟極軟的綢緞沙沙作響,輕飄飄地擦過青磚地,擦過朱雀宮燈,擦過雕花屏風,擦過鎏金幾案,擦過紫檀木的美人榻,輕飄飄地覆上小葉的身體,輕飄飄地一吻,便把她帶走了。 「你為什麼不帶我走,你為什麼不把我也帶走!」她向那萬知萬有、唯一的終點唯一的公正嘶聲呐喊,「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這麼虛榮,這麼幼稚,這麼愚蠢,這麼自以為是!不滿足於平平穩穩度過每一天,只奢望有人從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頭上,帶我去往另外一個世界……我想讓她羡慕讓她嫉妒讓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臉都撓爛——我竟以為……竟以為他是真的……愛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團,低低嗚咽,「……我想成為連懷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們都要死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讓我活著?!」 虛空中有笑聲回蕩,溫柔得就像是蜻蜓點在水面的波光……從床榻到幾案,從屏風到紗窗,那衣擺滑過的聲響漸漸消失,終究是把她一個人拋在活的世界裡,一個人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然後她真的……聽到了歌聲,又一次聽到有人在唱《白蓮花》。刹那間連長安幾乎以為奇跡發生了,幾乎以為小葉又活了過來。她掙扎著爬起身,撲到小葉身邊去拉她的手。 冷冰冰的,一絲溫度都沒有。 便在此時,門被推開,灰塵飄舞在撲面而來的光明裡。那《白蓮花》的歌聲猛地響亮——響亮得就像是煙塵前世,她和他騎著馬,她被他擁在懷中,走過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時所聽過的那樣。 那不是小葉的淺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聲高歌,是垂死的呼號是最後的絕響,飛越重重宮禁,竄入她的骨髓。 那歌聲,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無法忘。 「皇后娘娘,您沒事吧?」極近處,有人問。 「我要見陛下……」她聽見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見陛下!若不肯讓我去,我便一頭碰死在這裡,你們自己看著辦!」 紫極門箭樓西側有一個突出的半圓形敵臺,此時臺上已壘起兩大堆柴火,遠遠望去,像深秋田野裡豐收的麥垛。 城下的廝殺已然停歇,無論是白蓮軍還是禁軍,通通放下了手中兵刃,通通睜大眼,望著敵臺上正在發生以及將要發生的一切。 「我聽過那傳說,」宣佑帝對身邊的何隱道,「白蓮、紅蓮,實乃兩支天人後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無解之藥,又是萬靈之丹。即使成了灰燼,也能從灰中綻放豔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過是個故事罷了。」 「不!」何隱緊緊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傳說!何家傳到我已是第十三代,葉家則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餘年,絕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不可能十幾代人都被騙過了,是嗎?」慕容澈微笑。 何隱不再答話,只是搖頭。 「為什麼不可能?」宣佑帝放眼望去,但見昏迷不醒的連氏父女正被人倒拖上柴垛。二人的臉色依然青紫,身上的衣裳卻已換過,刺目的白。城牆高處的風狂亂地刮著,他們身著賤民的服色,被腳下大堆柴火襯托,再也沒有了高不可攀的光輝,竟顯得那樣渺小那樣脆弱。 「你真的要放火……燒他們?」何隱的神情猶在夢中,聲音卻忽然淒厲起來,「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你這麼一燒,世上就再也沒有白蓮花了!匈奴若進犯雁門關,誰來阻擋?南晉若是打來了,誰能抵禦?你是個瘋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慕容澈眸光似電,猛地一揮手,大喝:「有朕在!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偽晉,要朕這個皇帝又有何用?為什麼大齊要依靠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立國?靠神明靠仙靈,就不能靠自己嗎?」 何隱愣住,面如鐵石,無話可說。 「朕不需要什麼白蓮花,」宣佑帝高高昂起頭,斬釘截鐵,「連家能做到的事情,朕也一定可以!朕今日便要告訴天下人,神話早就死了,別妄想他人庇佑,唯有靠自己,必須靠自己!何隱,朕不攔你,朕讓你自己決定。要麼你此刻去盡你的忠義,為連鉉殉死,為那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陪葬;要麼,你就站在朕身邊,親眼看看這傳說的結局——你自己選吧!」 連長安一步一步踏著石階登上紫極門的時候,頭頂的火焰業已點亮,世界正在燃燒。但她並沒有看見,並不知道有誰正在最緩慢最痛苦地死去,並不知道亂世的腳步雜遝,正飛快地向他們奔馳而來。她只是聽見了歌聲,那些人似乎相信歌中有真正的法力,真正的可以遇水不溺,遇火不焚,在灰燼中開出花朵的神奇…… 城下的白蓮軍已死傷近半,但此刻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最後一口氣,都在同聲唱著那支歌。他們自七八歲起就離開父母家人,聽著這歌謠慢慢長大。他們的世界裡只有白蓮,只有盛放以至凋萎這唯一的純淨的命運。他們相信統領連鉉,更崇拜他們風華絕世、宛若神仙人物的盛蓮將軍——城上那可悲的無能的虛弱無力的父女怎麼可能是他們?怎麼可能? 於是他們歌唱……喉管撕裂,雙目泣血,只希望這歌聲能隨風飄上宮牆,傳入城上人耳中,希望永遠戰無不勝的連懷箴會從綁縛中奮起,以一舉之力扭轉整個戰局。就像傳說中那樣無所不能,無人可擋。 火熊熊燒著,濃煙遮蔽了秋日蔚藍的天空,熱氣冉冉升騰,穿透冰冷雲層。熾熱將一切包裹,木柴焦黑,終至剝落,變作紅亮的炭塊。火焰跳躍閃爍,裡頭黑色的影子隨之變幻扭曲,仿佛他們還活著。甚至,仿佛馬上就要咬破這層燃燒的繭,馬上就要身化朱鳳展開羽翼翱翔天際了……突然,烈焰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城下頓時騷動,歌聲變成了整齊的呼喊,真的有奇跡,奇跡真的要發生了! 可是,沒有……烈焰中的聲音已不像人類,仿佛垂死巨鳥的哀鳴,仿佛洪荒怪獸的咆哮,仿佛烈風席捲過龍首原上整座太極宮! 只是……如此而已。 城牆下,不知是誰大哭起來,「盛蓮將軍!」二十出頭的男兒,被敵人一刀砍斷了臂膀也只是梗著脖子號叫的硬漢此刻竟像個孩子那樣號啕大哭,「副統領!求您活過來!」 哭聲像是會傳染的瘟疫,寧死也不肯放下的刀拋落於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失去了他們的「相信」。 何隱也癱跪在地上,渾身一陣一陣戰慄。他與他們十年二十年一直在一起,他甚至能從每一聲隨風傳來的號哭中分辨出這是誰,誰是他的父親誰是他的母親,誰是他偷偷愛著的那個女孩……他們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摯友血親,他們在哭泣,他何嘗不想哭泣? 宣佑帝只是砍斷了他的刀,並沒有砍斷他的腿砍斷他拿刀的手,他明明可以沖上前去——即使明知毫無希望也可以沖上前去……但是,他的確想知道真相。即使真相會毀了他半生執著的一切,乃至會毀了何家十幾代人生死的意義,他也寧願撥開眼前迷霧,面對一座真實的廢墟。 「……勸他們降吧,」慕容澈說,聲音中竟也不無傷痛之意,「朕以大齊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保證:一定善待所有白蓮軍。連鉉與連懷箴既然已死,人死灰飛煙滅,朕絕不會再追究你們的過往——何愛卿,別再逼朕繼續殺下去了,好嗎?」 第十七章 星墜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李白《長相思》 連長安終於登上了紫極門城頭,歌聲已渺然無聞,唯餘撕心裂肺的號哭。她終於看清那沖天而起的烈焰,烈焰中早無聲息。 他們都死了,也許是她父親的人,也許是她姐妹的人,都死了…… 「你怎麼來了?」那男人似乎極驚訝,深深皺眉,「朕本不想讓你看到這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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